第36章

今夜和蔣澤端交談後,路路心中非但沒有輕松,反而更加不安了。

心中一團亂麻,他朦胧着睡着,又很快醒來。

天剛亮。

他跳下床,把書架翻出的一本落灰的紙質筆記本放進虛拟儲物箱,又從中拿出調配後的營養液。

開門。

此時,走廊盡頭的男人正好轉身。

即使相隔較遠,看不清彼此的神色,路路還是瞬間繃緊了神經,一顆心瘋狂跳動起來。

他低下頭。

幾秒後,路路擡起笑臉,腳步輕快地向蒙德裏安走去。

“正想等會上樓喊你起床,沒想到你比我還早。”

蒙德裏安面容十分疲憊,那雙發紅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男孩。

“……昨晚怎麽沒上樓?”,他瞟向拿在手中的營養液,“喂他吃藥?今天這麽早?”

路路僵了一瞬,旋即抱怨,“我上去不上去,現在對你也沒啥區別!前天,大前天,我都在,可你一整夜從實驗室出來了嗎?”

“……”

“……還問我一大早就來喂他吃藥,你不更是,”路路看一眼男人走出的方向,“這麽早就來看他。”

看他嗔怒帶淚的表情,男人沙啞着笑了,低聲說,“怎麽會沒區別?我現在就想用你洩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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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路被他圈在懷中摸索,心中一陣惡寒,嘴上仍道,“……你是現在說的好聽!”

“好了,好了,”蒙德裏安在他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敷衍道,“進去吧,我要去星盟一趟。”

“這麽早,去幹嘛?”

“去處理一堆惹事的廢品。”

“哎呀,對,我正想問你呢。”路路幫他整理領帶,慢慢說,“這幾天,外面是不是不太平?感覺好微妙,我都不敢出門了。”

“……那就別出門,在家看好門裏這人。”

“那,是真是有事咯?”路路擡眼,“跟蔣博士那個機器人兒子有關,還是差不多?”

看着那雙似笑非笑的眼,路路驚覺自己多言了。

“我,好吧,”路路又換上嗔怒,“是因為我總覺得……你和蔣博士關系匪淺。”

“……你覺得是什麽關系?”

“哇,你連否認都不否認了!”

蒙德裏安像是忽然厭煩了他的胡攪蠻纏,收斂笑容,徑直走了出去。

路路被他撞上肩膀,僵直在原地。半晌後才平息心跳,推開面前的門。

蔣澤端安靜的躺在床上,面色蒼白。

把營養液放在桌上,路路四下找尋着投影儀。

正當他準備掀開被子時,蔣澤端忽然睜開拉滿血絲的眼睛。

“……林麓?”

他沙啞道,“不。”

路路松了口氣,攤開手掌,“那個用完了吧。”

蔣澤端将手垂下,從床頭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裝飾凹槽下摸出了小銀片。

“哇,你可真會藏。”他看了看蔣澤端無比憔悴的神色,“本來還後悔昨天沒跟你約個藏東西的地方呢,沒想到你還清醒着。這次怎麽保持這麽久?”

“不知道現在多久才能醒,所以昨晚沒有睡。”

“哦,這樣……那個,蒙德裏安剛才進來幹嘛了?”

蔣澤端平淡道,“他只是在我假睡狀态下做了體檢。”

路路點點頭,“……哦,對了!”他拉開儲物箱,“你要的筆記本。”

“謝謝。”蔣澤端伸手接過,想了想,“你會蔣氏電碼嗎?”

路路說,“會!我就是學機械破譯的,當然會了!“

“好。”蔣澤端微笑道,“我會用蔣氏電碼把夢中關于林麓的東西記下來。不過,我不知道還能有多少清醒的機會,也不知道記下的東西是否對你有所幫助。”

路路看着那難得一見的笑容,內心莫名惶然而傷感,“能,不管能不能,謝謝。”

“至于你說藏東西的地方,”蔣澤端指了指床頭和櫃子中間的一道小縫,“我就放在這裏了。如果蒙德裏安真的發現了,那無論藏在何處都無濟于事。”

“……好。”

蔣澤端躺了下來,看着床頭櫃的營養液,平靜道,“要來打嗎?”

“不不,”路路慌忙擺手,“這個,如果你想,就自己來吧……你要休息了嗎?”

“我要進入到林麓的大腦,”蔣澤端說,“另外,為了不讓蒙德裏安懷疑你,不要來的太頻繁了。”

說完這句話,合上眼的蔣澤端像被人搶奪了神智,瞬間陷入黑暗。

熟悉的黑暗。

熟悉的窒息感。

熟悉的,天光乍破——

“睜眼”。

與之前不同的是,蔣澤端清晰的知道自己現在身在夢中,正用林麓的身體重現他的回憶。

待身體那陣不适過去,他便打量起四周。

寬大的試驗臺,精致的儀器,房間中走來走去的半成品機器人……林麓擡手關閉智腦,疲憊的揉着眉心。

這時,門開了。

身穿一身西裝的蒙德裏安大步走來,面容比前幾幕回憶中的明顯成熟,表情也格外嚴肅。

林麓起身迎向他,“怎麽了?”

蒙德裏安陰沉着臉,不言不語,接過機器人送來的水一飲而盡。

放下水杯,他緊盯着林麓。

蔣澤端感到林麓的身體緊張起來。他磕磕絆絆,“怎麽,怎麽了嗎?”

“怎麽?”蒙德裏安勾唇,“前天晚上,你跟我之前說,去哪了?”

“……”

“’蒙德裏安,我要留在實驗室留着寫報告,今晚不能找你了。‘”蒙德裏安往前走了兩步,擡腿将桌子一腳踢翻,“你他媽明明是跟蔣澤端去吃飯了!”

玻璃噼啪碎地。

“怎麽?”蒙德裏安用力掐起他的下巴,共情共身的蔣澤端感到一陣銳痛,“怎麽,我表白失敗,你去找他?是他需要你安慰被我表白的驚吓?”

“不,不是的。”林麓忍着疼,艱難道,“我們并沒提這件事……”

“哦?”蒙德裏安手上更加用力,“你倒是給我說說找他幹什麽去了?你什麽時候跟蔣澤端關系這麽好了?”

“……”

“我可從來不知道你是那麽熱情的人啊?林麓,”蒙德裏安一字一頓,“和他一起吃飯?不是吧,除了我,這麽多年,你可從沒跟第二個人幹過這事。”

“……”

蒙德裏安終于松開了林麓。冷笑道,“還是,你跟我相處太久,連口味都跟我相似了。”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蒙德裏安眼睛眯起,“你不會也喜歡上蔣澤端了吧?”

林麓頓時錯愕。

“也是,我不該只說你,畢竟,我也從沒看見蔣澤端跟誰單獨吃過飯,連我都請不動呢。”他閉上眼,似乎想将憤怒壓下,“而我們林麓教授,這幾年研究做的确實好,連我都自愧不如。說不定就是這份才學,吸引了蔣澤端?”

林麓沉默兩秒,“可我的成果都給了你啊……”

說完這句話,蒙德裏安臉頓時僵了。

他雙手握拳,目光陰森到極點,面上卻扯開笑容,“喲,林教授終于把心裏的不滿說出來了?”

林麓驚慌道,“不,不是!"

"不是?“蒙德裏安歪着頭,“啊,說都說了,別客氣了——我說呢,你這段時間是怎麽回事。哎,怪我,還以為我們關系是上學那時候,可以把您完美,天才,無與倫比的學術成果拿來借鑒借鑒。是我沒看清這變化,怪我,怪我。”

“蒙德裏安,你冷靜一下……”

“我冷靜啊,我非常冷靜!我向您道歉,我不如您,我忏悔。”蒙德裏安大笑幾聲,手指比上嘴唇,“放心,以後不會了,不會再讓您林天才做我身後的影子,一定,把您的每樣成果都如實寫上你的大名。但是——只是這樣,你就認為自己夠資格喜歡我蒙德裏安看上的人了?”

他伸手一把扯住林麓的頭發,壓着他走到一面鏡子前。

“好好認清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鏡子中的男人因痛苦和羞辱滿臉通紅。

透過同一雙眼睛,蔣澤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林麓的臉。

他知道路路想了解這個人的原因了。

“是不是覺得有資格和我一較高下了?幹脆想翹我牆角報複我?”蒙德裏安桀桀怪笑着,“可惜啊可惜,蔣澤端不知道吧,你只是我,的,一,條,狗。”

蔣澤端心髒傳來一陣爆炸般的痛——那是林麓的。

“你告訴他了?你的成果,一直寫的我的名字?”

被抓着頭發的男人面無表情,好像已經死了。

“……沒有。”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平淡開口,“但不需要。他來過這裏,看過我的試驗報告,他知道。”

這回錯愕的是蒙德裏安了。

他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出乎蔣澤端意料的是,他沒有在意“蔣澤端”已經知道他剽竊成果的問題,而是呆呆的問,“他來過這裏?你為什麽領他來這裏……不是只有我來過嗎?”

“他來過。”林麓正了正衣領,對着鏡子笑了一下,“怎樣呢?”

“你……”蒙德裏安大概出離憤怒了。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

不止是蒙德裏安,連他身體中的蔣澤端也呆住了。

這麽多次回憶,他從未見過林麓以這種口吻說話。

但他同樣能感覺到,這具身體裏傳來的悲傷到無力的痛楚,像是整個人被撕碎了。

“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和他的接觸僅限于此。”林麓繼續道,“如你所說,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看上我。因為連他看不上的你,都只把我當條狗。”

“……”

“昨天他來找我吃飯,但說的是你。”林麓擦去嘴唇被掐出的血跡,“你在做的那個實驗,停下來吧。”

蒙德裏安怔愣之後,換上了今晚憤怒,瘋狂,怔愣之後的另一幅面孔。

“試驗?”他眯起眼睛,“你說哪個試驗。”

“……讓蔣澤端的同學,死掉的那個試驗。”

蔣澤端一時大駭!

蒙德裏安不動聲色,“哦?他還說什麽了?”

“他只是在懷疑,沒有确定。你收手吧。”

蒙德裏安沉默兩秒,“你勸我,是為他,還是為我?”

林麓看了他一眼,笑了。

“你覺得呢?”

兩人四目相對,蒙德裏安忽然扭頭,冷硬道,“既然蔣澤端已經拒絕了我,我也不會再對他有任何留戀。這件事,如果他想幹涉我,我一定給他好看。”

“……”

“你告訴過你,我最恨什麽。”

林麓閉上眼睛,“背叛。”

“沒錯。所謂背叛,就是明知我要做成一件事,卻非要出手阻止;是那些被我真心相待,卻轉頭攻擊我的人……林麓,我不希望你成為這樣的人。”

林麓在心中苦笑一聲。

“今天的事,是我沖動了。”蒙德裏安伸手想摸他的頭,半路又停了下來,“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背叛我的,對吧?”

“……蒙德裏安,你從來沒告訴我,你的試驗到底想幹什麽。”

蒙德裏安沉默片刻。

“将機器人和人類融合。”

“你瘋了!”

林麓脫口而出。

蔣澤端同樣駭然不已——這怎麽可能?

“我瘋了?不,是我的眼光超越了常人,而這項研究注定意義非凡。”蒙德裏安打了個響指,“如今人類的壽命越來越長,卻終有死去的一天。可機器不一樣,只要定時維護和更新,便能真正的永生。林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想延長壽命,克隆完全可以更換器官,為什麽要采用那種手段?”

他遺憾地搖頭,“不,不,二者截然不同。克隆是複制,而機器人和人類的融合,是創造。”

“……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那麽聰明,搞不明白?”蒙德裏安戳了一下他的腦袋,“舉個最淺顯的好處。人類的大腦如果能夠和任意的鋼鐵軀幹結合,那還會生病嗎?随便換個零件的事。整容也将成為歷史,因為可以根據喜好任意更換機身。你說,這是不是創造?“

林麓深深呼吸,顫聲道,“将人類的大腦和鋼鐵軀幹結合——這如何做到?”

“為何不能?”蒙德裏安笑出聲,眼中是可怕的狂熱,“克隆人,機器人,太空旅行……這一切在過去不都是天方夜譚?只要有大量的試驗和數據,一定可以……”

“所以那個孩子死了!變成你這個瘋子的數據!”林麓大吼。

“……不錯。”蒙德裏安顯露委屈,“你怎麽了?為什麽今天這麽奇怪?你從不這樣的。”

林麓使勁搖了搖頭,用手撐住桌子,艱難道,“蒙德裏安,就算如你所說,機器人和人類真的融合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如今機器人和人類混居,有些機器人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們也跑去移植,怎麽辦?如果,有朝一日,機器人将芯片移植到人類的大腦裏,怎麽辦?……到那時,人腦機身和人身機腦,究竟誰才是機器人?”

蒙德裏安怔住了。

然後他問,“那又如何?”

"……”

“在移植時,發現身份是機器人,當然就不會給予手術了。至于你說的,機器人搶占人類的身體,抱歉,我覺得這種想法才是天方夜譚。”

林麓無力的低下頭。

“別搞笑了,好嗎?”蒙德裏安攤攤手,“老實說,什麽科幻電影,小說,人工智能毀滅人類的,你覺得可能成真嗎?機器人,永遠,是為人類服務的奴隸。滿足不了人類的需求,不過是一堆爛鐵的廢物。至于反抗人類?那金槍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蔣澤端覺得此時自己若是實體,或這不是一段回憶而是現實,他一定會沖上去掐住蒙德裏安的脖子。

即使是親眼看着蔣麓跳機時,也不及此時對眼前這個自私,狂妄,虛僞又瘋狂的男人如此強烈的惡心與恨意。

而此時林麓的心中,空空如也。

他安靜的低頭坐着,直到被蒙德裏安擡起下巴。

那雙綠色的眼睛先是狐疑,繼而漸漸變得專注。

“你今天很奇怪。”他低聲說,手指輕拂着男人受傷的嘴唇。

林麓沒有動。

蒙德裏安受到蠱惑般,彎下腰,“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道歉。之前我真的做錯了。”

“……”

“等這項研究成功了,我會在後面加上你的名字。”他捧着他的臉,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或者,像之前你對我那樣,只寫你的名字,也是可以的。”

“……”

“我剛剛問你的問題,不許反問我,直接告訴我答案。”蒙德裏安沙啞滾燙的呼吸炸裂在林麓耳邊,“……你是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那個蔣澤端?”

林麓閉上眼睛。

“你。”

蒙德裏安笑了起來,聲音得意又喜悅,“我就知道。”

有濕潤柔軟的東西觸上林麓顫抖的睫毛,“但我還想知道,我一直想知道……”

頭頂的聲音繃緊了。

“……你是不是喜歡我?”

林麓眼淚就流了下來。“那你呢?”

蒙德裏安沉默片刻,在耳邊将他剛才的答案輕聲重複。

“你覺得呢?”

這時,蔣澤端感到強烈的窒息感,眼前的景象瞬間模糊,天旋地轉——

像靈魂被踢了一腳,他醒了。

抓住身下的被子劇烈喘息,很久後才平息下來。

窗外天已經徹底黑了。

甩了甩頭,蔣澤端從床縫間拽出筆記本,用顫抖的手飛速記錄下這次夢境的內容……

在結尾,他寫道。

“疑點:

一:蒙德裏安的瘋狂計劃最後因何破産?

二:我失控的大腦,是否與此次研究有關?

三:如果有關,蒙德裏安是怎樣做到将兩個人類的大腦融合的?”

想了想,蔣澤端又将“人類”圈起,畫了問號。

最後,他又皺眉補了一行——

“雖然林麓一直在二人中處于弱勢,但旁觀而言,蒙德裏安對林的感情一直十分矛盾。他的一系列表情和動作都表示對其極強的依賴和占有欲。而我認為,此時蒙德裏安至少對他抱有好感。

但,很早之前的另一段記憶裏:林麓被蒙德裏安推翻在地,頭破血流,蒙對其羞辱,稱之為“倒胃口的東西“。

是什麽讓蒙德裏安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蔣澤端将筆記本塞了回去,喝了幾口水,便再次倒頭進入夢境。

留給真相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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