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投影在雪白的牆壁上的畫面一片漆黑。
就在蔣澤端懷疑芯片是不是已毀壞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終于慢慢浮現出來。
竟然是家裏的停機坪。
畫面裏日光灼灼,一片寂靜,場景小幅度的變換着。
将近一分鐘的沉默後,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從不遠處響起,像是有人踩着落葉朝這邊走來。
然後,蔣澤端聽到那句讓他一瞬間哽咽的——“爸爸。”
拐角處的人現了身,果然不是別人,正是蔣澤端自己。
“蔣澤端”好像剛從實驗室出來,身上穿着一件寬松的白大褂,袖子挽起,露出一段手臂,面無表情地朝着“鏡頭”走來。
“爸爸。”又叫了一聲。
蔣澤端在畫面裏找了又找,也沒看見蔣麓的身影。這才明白眼前這段記憶呈現和童話村時的第三視角不同——“攝像機”其實就是蔣麓的眼睛。
"蔣澤端"點了點頭,徑直朝前方走去。蔣麓遲疑着,沒動。
于是“蔣澤端”走了幾步後回過頭。蔣麓看了幾秒他微皺的眉頭和長長睫毛下晶亮的眼睛,跟了上去。
“我們是要去……?”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毫無遮蔽的烈日下,蔣麓終于忍不住問出聲。這期間,畫面始終在那雙長衫下若隐若現的長腿和露出褲腿的腳踝間移動
但“蔣澤端”只顧埋頭前進,沒有回答。
“好吧。”蔣麓無奈自答了一聲,剛一擡頭,正好看見前方的人一個踉跄,直挺挺向前倒去——他動作極快,一步上前将人撈進懷裏。
“您……”“蔣澤端”從青年懷中擡起腦袋,那雙窘迫又強作鎮定的眼睛微微睜大。“鏡頭”緩緩下移,略過張着唇喘息的濕潤的唇,又略過敞開的領口,覆上一層薄汗細膩潔白的頸。
Advertisement
“鏡頭”又順着原路返回。“蔣澤端”依然被牢牢箍在懷中,只是眼神由尴尬變成疑惑。
“您走路當心。”蔣麓松開了手,不動聲色的沉聲道。
但是他開口前那一聲吞咽是如此清晰。
蔣澤端在漆黑無人的黑夜中燒紅了臉。
蔣麓有時盯着他的地方,真是讓人難為情。
但更加明顯的,是蔣麓看着他時是那樣仔細。像慢鏡頭分解了動作,寸寸巡視,不放過任何表情。該是承載了多少的愛和小心翼翼,才會對一個人如此重視?
眼前浮現出蔣麓每每望着自己那雙帶着無限深情的眼睛,于是他滾燙的臉上,又慢慢揚起一個笑容。
而這一個踉跄,也讓蔣澤端回想起了這是他們哪一段回憶——
“到了。”經過那段小插曲,兩人繼續向前行進。直到那座龐然大物離他們越來越近,矗立在面前。
蔣麓看着眼前的星際船,又看向蔣澤端。“您這是?”
蔣澤端沒有解釋。他按了下手腕的表盤,星際船受到感召,滴滴兩聲開始運作。像一位屈膝行禮的騎士,它緩緩打開艙門,一條長梯延伸至二人面前。
男人上前一步,踏上臺階,扭頭。居高臨下的他眯起眼睛,濃密的睫毛垂下,在逆光中不辯神情。身後的風有節奏的吹起他黑色的發,白色的衣角。
“鏡頭”便這樣定格了。
男人等待了片刻,說,“來。”
“鏡頭”還是沒動。
“蔣澤端”向青年伸出了手。
幾秒後,一只手遲疑着伸過——兩只手交握在一起。蔣麓和父親并肩踏上了臺階。
“害怕?”“進了艙內,“蔣澤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不,我只是不太明白爸爸要做什麽。”
“蔣澤端”皺眉,“不是你要學的嗎?”
“我要學……?”
“你之前說過,羨慕我能一個人去任何地方,一呆好幾天不回家,”“蔣澤端”給自己倒了杯茶,“我以為你是想學怎樣駕駛星際船。”
“我那個意思是……算了。”蔣麓停頓幾秒,忽然笑了起來,“我确實想學,謝謝您,爸爸。”
“蔣澤端”點點頭,站起身,背對着他操作牆上的一處顯示屏。
“你這麽聰明,一定很快就能學會。“他自語一句。
蔣麓在他身後沉默兩秒,“這好像是您第一次誇我。”
“蔣澤端”随口說,“不是每天都會誇獎你的廚藝嗎?”
蔣麓又笑了起來。
“過來錄入你的信息。“蔣澤端”轉過身,“錄完信息,‘切爾’也會把你當成他的主人。”
“……就像我們的房子一樣?”
“嗯,就像我們的家一樣。”蔣澤端說。
錄過信息,“蔣澤端”把蔣麓領到操作臺前,坐在一邊看他摸索。
“鏡頭”不時擡起,在男人有些慵懶的表情上掃過。
“爸爸,”蔣麓突然有些為難的說,“您高估了我的智商,我有點……”
“蔣澤端”面無表情的擡頭,“……那看來今天的誇獎不是第一次,但會是最後一次。”
“為什麽?”
“我讨厭蠢人。”一邊說着,“蔣澤端”從對面起身,坐到了青年身邊。
沙發空間有限,兩人這般便距離極近。“……這個是升降扭,這個是自動調速器,這個是……”蔣澤端上前弓着身,蒼白修長的手指一一指過操作臺的按鈕,講解簡潔又有條不紊。
可惜他不知道,身後的學生完全沒有聽。蔣麓肆無忌憚的掃過父親近在咫尺的纖長睫毛,鼻梁,嘴唇,後頸……比起星際船,蔣澤端更像是他的新玩具。
“……好了。”“蔣澤端”回頭,正好和蔣麓的眼睛撞個正着。
“自己去試試。”他并沒在蔣麓身上停留,起身又坐回了原處。
蔣麓伸手,按下啓動。
星際船發出轟鳴,于平地騰空而起。高度,調速,轉速……"爸爸,我們去哪?“
“蔣澤端”看着窗外,“去你學校吧。”
“……什麽?”
“去你學校吧。”“蔣澤端”說,“我看看時間要多久。”
“爸爸……您今天真讓我……”蔣麓低頭在地圖選擇位置,喃喃說。
“如果時間不長,以後有時間我可以接你。”“蔣澤端”捧着茶喝了一口,下一秒,身下的星際船劇烈抖動了一下。
還沒等“蔣澤端”開口,蔣麓立馬說,“對不起,爸爸。”
“……”
順着那人的目光看去,窗外是一片片雲海。
畫面突然黑掉,這段記憶戛然而止。
蔣澤端記得沒錯。這的确就是他教蔣麓開星際船的那天。
那時,他已經适應了家中多出一人的生活,房子也已經錄入了蔣麓的信息。他們每晚一起共進晚餐,而自己會在起身時說一句,“很美味,辛苦。"
那時,蔣麓還不知道自己是機器人的事實,每天在家和學校間單調的來往。他默默打理着家中的瑣事,等待着去找蒙德裏安的父親回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不被重視的事實,卻又漸漸感受到了溫暖,在不自覺中,已經把蔣澤端看的無比重要。
這段對蔣澤端而言,平常不能再平常的一個午後,竟是蔣麓最幸福的回憶之一。
是因為那天他伸出的手?
是因為他記住了蔣麓總是離家數日的抱怨?
是因為那句誇獎,或者随口一提的接他回家?
又或者,對蔣麓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坐在一起,展示出了比以往都要多的溫情。
——他不知道,并且再也不會知道了。
正在蔣澤端怔愣時,黑掉的畫面再一次明亮起來。
天花板,牆壁,鏡頭又轉向屋內熟悉的裝潢。
這是蔣麓的房間。
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蔣麓從床上起身。溫暖的燈光在房間徐徐照亮。
他赤着腳給自己倒了水,然後在陽臺上盤膝坐下來,凝視着幽深的遠方。
不知道蔣麓是中途醒了還是根本沒睡,總之,這是一個看上去無比普通的夜晚。
這時,遠處漆黑的園林突然一片光明。
蔣麓放下水杯,從地上站起。
拉開房門,城堡內外燈火通明。他扯了扯睡衣的領口,走到蔣澤端門口敲了敲門,“爸爸?”
沒人回應,推開房門,空無一人。
“又來。”他嘆了口氣。
随即蔣麓一邊把刺目的燈光調暗,一邊走下樓梯,“爸爸?您在哪?”
就這樣一層層的邊找邊喊,始終沒人回應。
等走到一樓,他發現房門赫然大開。
看着門外廣闊的庭院,蔣麓無奈的彎下腰,雙手扶在膝蓋上。
蔣澤端一時又羞愧,又內疚。以為自己以前只是做噩夢,原來還夢游?蔣麓最後在哪找到的他?他從來沒聽蔣麓說過這件事。
忽然,“鏡頭”對着的,那雙扶在膝蓋上的手指猛地攥緊了。
“鏡頭”緩緩上移。
在蔣麓腰間,是兩條緊緊環繞着他的雙臂。
握住那雙手,蔣麓深呼吸一口氣,慢慢扭過身。
他身後,一身睡衣,赤着腳的蔣澤端,垂着頭站在那裏。
蔣麓清晰的吞咽了一聲,說,“爸爸,醒醒。”
“……”
“爸爸,醒醒,地上涼。”
“蔣澤端”雙眼沒有焦距的看着自己被握着的手,那雙素來冰冷的眼睛此時卻像蒙了一層水汽。
“您那麽愛幹淨,怎麽光着腳跑出來了?”
“蔣澤端”茫然的看了看他,然後慢慢低下頭。
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是兩人一同赤着足的雪白腳掌。
“……所以我們回卧室去睡,好不好?”蔣麓柔聲說。
聽到建議的“蔣澤端”歪着頭,像在思考。
然後。
然後,毫無預兆的,“蔣澤端”上前一步,雙腳踩上了蔣麓的腳背。又把雙臂伸過,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蔣麓整個人僵直在原地。
“您……”蔣麓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他才看向自己頸間。
枕在懷中的“蔣澤端”擡起滿是水汽的眼睛,安靜的望着他,額頭睡亂的發溫順垂下來。他很小聲的說,“蔣麓。”
“您……”蔣麓聲音啞了。
頓了頓,他說,“您是故意的嗎?”
“……”
“蔣澤端”不說話,也不再看他,把整個臉埋進了青年頸間。
“鏡頭”裏便只有一撮翹起的頭發。
一室安靜,蔣麓盯着牆壁上單調的條紋呆立在原地。踩在他腳上,與他嚴絲合縫的人是他的養父。
終于,他慢慢擡起了自己的胳膊,抱緊了“蔣澤端”。
……
蔣澤端看着這靜止的畫面,覺得自己的心跳的很慢,又好像跳的很快。
心中的酸澀,幸福,喜悅,傷感讓剛平靜下來的心緒再次激烈波動。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手放下來,蔣澤端怔愣的看着畫面中的場景。
——畫面上,坐在沙發上的蔣麓正微笑的望着他。
蔣澤端不可置信的,膝行着爬去。
手指順着熟悉的輪廓摸過,卻只能觸到冰冷的牆壁。
抖動的畫面穩定下來。他輕咳一聲,“爸爸,您好啊。”
竟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爸爸,當您看到這個的時候,是不是說明,您已經不再那麽讨厭我了,願意來我的心裏看一看了呢?”
蔣麓歪了歪頭。“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你看到上一段記憶了嗎?嚴格說來,是您先主動勾引我的。雖然您并不記得。”
“……但我要先向您承認一個錯誤。其實暗黑童話村是不會讓游客交出自己最痛苦和快樂的記憶的。一切是我自作主張安排的。您別生氣,我只是想讓您明白您在我心裏到底有多重要。而讓您看對我傷害最深的那些事,不是想對您譴責,而是想知道我在您心中還有沒有哪怕一絲分量。我抱着最壞的預料,如果您看了後依然沒有反應,那我只能……”
“……但您已經看到了這個,就應該還是有些在乎我的。你現在一定生氣了吧,”蔣麓低下頭,“……我又騙了您。如你所說,我很自私,很可怕,所以我理解您也許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可是我真的很愛您。”
“您總說機器人不懂愛,不知道什麽是愛。可是卻沒有人告訴我,我對您的感情是哪個程序的差錯。如果有,我也想改。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一顆真正的心髒,所以愛一個人會這麽累。”
“但我不知道原因,所以我無法停止。對不起,我害的您一定比我更累,更痛苦。”
“但是,我還是總在奢望,會不會有一天,您也能愛上我呢?”畫面中的男人面龐如此完美,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喜歡您,您也喜歡我,這樣不是很好嗎。”
“……但您做不到,也沒有關系。”蔣麓擡手擦了一下眼睛,“或者,您看這個的時候,說不定已經愛上我了呢?哈哈。”
他誇張的笑了一會,那雙悲傷又溫柔的眼睛看着蔣澤端。
“爸爸,再見。”
畫面黑了。
不久後,又彈出新的畫面,是蔣麓的另一段記憶。
但蔣澤端擡手将芯片取了出來。
他的心好疼,太疼了。
……如果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不是很好嗎。
像腦中呼嘯着過山車,蔣澤端站起身,走到窗前。
再沒有比此時更清醒的時候了。
他想起蔣麓曾對他說過,“我是全世界唯一愛你的人。”
那時他如此不屑,可現在,這句話即将一語成谶。
他不會再迷茫于自己是誰,因為這個答案永遠是,他是蔣麓所愛之人。
他又想起,很久前蔣麓的那場畢業典禮。他站在哪看向自己,有如光芒萬丈,他說——
……
“科技可以幫助人類擺脫痛苦,記憶可以幫助我們自欺欺人。
但是,哪怕記憶可以欺騙自我,哪怕你所相信的都将被颠覆,哪怕未來的前路你一無所知,這都不能成為你軟弱順從的理由。
因為,在這個當下的世界裏,我哭,我笑,我痛苦,我幸福——我所經歷過的所有,都已經變成了“千年萬年都已過去”的一部分,誰都做不到抹殺和否定。“
再沒有比此時更清醒的時候了。
即使他會死。
即使他到最後也可能找尋不到真相。
即使這世上沒人再知道,這座軀體中的人不再是蔣澤端。
又怎樣呢?
蔣麓知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