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關于畢業(二)
這場戲,拍攝的是女主角高中畢業,清一色運動校服的學生大熱天擠在操場上開畢業典禮。
韓時雨梳着背頭,帶着圓框眼睛,念着稿上的官話,大喇叭蕩着一圈回聲。
他故意把稿子裏的“腳踏實地”咬重,這時候給底下站着的女主角一個鏡頭,接着進入一段回憶,即另一場拍好的片段——她想起來自己的表叔,也就是韓時雨飾演的校長,在辦公室裏斥責她打游戲電競是“不務正業”的場景。
闫媛把面部表情處理的很好,雖然她是淡然堅定的,但眼神裏卻也閃爍着一點受傷,這一點小細節把叛逆獨行的青春期女孩變得沒有那麽冷漠。
沉默過後,女主角啓唇,說道:“不關你事。”
“你以為我想管你嗎,你爸讓我……”韓時雨起身,氣急敗壞地看着奪門而出的女孩,說道:“你給我回來!”
導演:“好,一遍過。”
周圍看熱鬧的楊韓和許嘉一起給韓時雨鼓掌。
許嘉:“韓叔厲害!”
楊韓給他遞過去一瓶水,說道:“老韓,你演得太好了。”
韓時雨笑道:“是吧?”
“是啊,我都想上去怼你了。”楊韓牙癢癢:“這個人也太壞了吧。”
“這不是壞,”他挑眉,擰開瓶蓋,解釋道,“在那個年代,像這樣站得比較高的教育者,一方面想與後輩産生共鳴,又一方面因為代溝原因很難适應一些新的事物。受這種矛盾的心情的驅使,又加上這個校長的脾氣比較拗,所以導致了這種局面。”
楊韓懵然:“啊?”
“從後面可以看出來,他并不是一點也不近人情,”他趁機摸了一下她的頭,攤手道,“有時候就是這樣,年輕人追求夢想不能一直一意孤行,在不違背初心和本願的前提下,可以适當地對前輩做出一些溫和的妥協。”韓時雨把瓶蓋一擰,讓楊韓幫忙拿着飲用水,繼續說道,“有的時候,‘不被理解’無關于環境,其實是自己制造出來的。”
闫媛走過來時,養雞專業戶正在認真地給他的女兒煲雞湯,她聽完,贊賞道:“雖然只是客串,但韓總對角色理解很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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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了好久臺詞呢,”韓時雨一揮手,笑道:“害,誰小時候還沒個演員夢了。”
楊韓眨了眨眼睛,歪頭思考了一會兒韓時雨的話。
韓時雨從小到大,理想飄忽不定。而韓朗的管理很開明,幾乎沒有阻止過他什麽,他現在的模樣幾乎是自己肆意生長出來的。
他以前想去當作家畫家,再稍微大一點,又想去做歌手演員。長輩和老師們都說過,他非常地适合舞臺,加之他自身也喜歡表現,是生在鏡頭下的料子。
二十出頭的時候,韓時雨把天馬行空沉澱了下來,他的夢想是遠在重洋的楊末。于是他幾乎沒有三思,選擇了創業,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一通電話,把這人拉回自己的身邊。
極訊中途的失敗很大原因要歸結于他開始的一腔無腦熱血。現實并不是“有愛就能戰勝一切”的浪漫故事,自由散漫慣了的韓時雨因為一時沖動,在那段時期把這麽多年都缺失的負面情緒都“補”了回來,來自長輩,朋友,甚至是愛人的。
驕傲的他只好被迫低下頭來學習着妥協。
想到這兒韓時雨笑了。
他又想起了楊末。
正巧,一直觀望着四周的許嘉扯着她的衣袖,問道:“對了,楊末叔叔呢?我找了半天了。”
“爸爸出差了,”楊韓說道,“一時回不來。”
……
楊末已經偷偷地回了國。當他拉着行李箱到達北京的時候,手指在手機鍵盤上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發消息,只将手機掖進了口袋。
如果他現在給韓時雨發一句“我回來了”,他大概能當場飛過來。
“驚喜”是韓時雨的常用手段,但又不是他一人的專屬。
但是,楊末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停留在了首都,走到他闊別已久的,母校門前。
看着石上“首城大學”的刻字,楊末緊張地嘆了一口氣。
畢業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他不善于社交和維系感情,每次同學聚會不是趕上有事,就是盡量躲開。
之所以會突然來這裏,是因為前幾天——
……
楊末熱衷于破解首大學生論壇的防火牆,這個全極訊都知道。于是,年底的時候,同事們在工作群裏聊一句:“今年楊部成功了嗎?”變成了技術部門一年一度的儀式。
當然,楊末也找到過它的許多BUG,只是他對成功的定義非常苛刻,翻來覆去總是感覺缺點什麽。這個算法設計簡單但巧妙,楊末覺得非常新奇。他甚至為了它自己做了一個破解軟件,專門研究首大防火牆。
首大不會想到會有這麽一個學生畢業了十多年還在執着于學校論壇,這是可以入駐首大轶聞錄的事件。
這讓楊末執着的東西出自程邵之手。
程邵是楊末的伯樂亦是恩師,是他當年帶着好奇求學的非專業學生楊末入了門,為他解疑答惑。
但是熟悉之後,楊末發現程劭的脾氣和老楊如出一轍,莫名其妙地兩人便能争執起來。
他陰陽怪氣的水平不比這個後輩差,一個髒字不帶楊末也能感覺程邵在含沙射影地罵他。
楊末回國前一天,出于習慣,打開自己做的專用程序,又去找論壇安全系統的茬。
他左手成拳抵着嘴唇上,認真地沉入屏幕的代碼中。
突然,軟件提示他有疑似漏洞,楊末雙目睜圓,将凳子向前一拉,定位到指定位置,開始操作。
楊末全神貫注地操作了一會兒,連空氣緊張地摒息。分針慢慢地走過一段路程之後,楊末深呼一口氣,後靠椅背,平淡的表情裏能看出一點喜悅來,他端起手邊的咖啡啜了一口。
他入侵成功的是一個用戶的空間,這人大概使用了什麽不正規的外挂軟件,以至于這裏的防護産生了異常。
但是這并不能算是楊末自己單獨破解的,他有些遺憾地打算退出去,并好心地幫這人把外挂給屏了以防以後他的信息洩露。
可是,他退不出去了。
楊末一皺眉,他按了幾下空格,系統提示他,客戶端已經鎖定。
他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移動鼠标,以這個用戶的身份點開“我的注冊信息”,發現這是個關聯學工號的首大內部賬號。
使用者正是程邵。
楊末:“……”
他雙手離開鍵盤,下意識地做出彎腰關主機的動作,才想起來自己用的是筆記本。
而這時候,突然跳出來一個窗口。
裏面早就設定好的文本框開始自動滾動文字。
“楊末你不用關了,我知道是你個兔崽子。”
楊末:“。”
他果然掉到程劭早就挖好的坑裏了。
他扶額,千算萬算都不會想到,這個bug是個故意的魚餌。
文字顯示道:
“哦不對,現在應該叫Starry。怎麽着,換了個洋馬甲就當自己是個不在陸地生活的海貨了?兔崽就得是兔崽,會下水那也是一只會游泳的兔子。”
“十多年都不回巢,怎麽沒把你泡成腌漬兔頭呢。”
看到這熟悉又親切的話語,楊末再次:“……”
“要不是你露臉,我還真不信那個Starry是你。別的老師跟我說,哎,那極訊的CTO是你幾年前教得那個楊末。我說放屁,這崽子在國外待着,回來我怎麽可能不知道。”程劭的不滿簡直要從字裏行間溢出來。
“我等着你回國跟我報聲信兒,你倒能耐,一聲不吭,你摸摸你的胸脯,裏面還有一顆良心在那擺着嗎?”
文本慢慢地浮現。
楊末的腦海裏播放起了回憶,他想起了自己畢業時,硬着頭皮去找程邵請教出國工作的經驗。
那時候的程邵一副勝利的模樣,幫他把一切都分析好了,跟他互鬥了三年的“愛徒”顯擺道:“看吧,姜還是老的辣。”
……
“你要是願意把良心撿回來曬幹了放回去,那就回首大看看,不要的話那就算了,反正你的也不賣錢。”
他仿佛預料到楊末的并不會因此動搖似的,他又添了一句:“不願意囿于過去是好事,倪匡說什麽來着,人類之所以進步,就是因為年輕人不聽上一代的話。”
“這句話說得不錯,我看這麽多年,除了其他,你臉皮也進步了不少。”
“把我們這些老東西當是糟粕也好,特立獨行去做自己的選擇也罷,但是,總有點東西你得塞在心窩裏藏好了,不能忘。”
楊末盯着屏幕,窗口空了好一會兒,雖然是預設好的,但仿佛此時此刻,另一邊真的有一個鬓角有絲白發的固執老頭在沉默無言。
終于,上面顯示出了最後一行字——
“你永遠是老師最驕傲的學生。”
最後署下的日期,是他和韓時雨直播掃樓的那一天。程劭不知道通過什麽推薦進入直播,看到楊末眼睛的那一刻,便認出了這是自己那個混蛋學生。
楊末能想象到他是怎麽一邊罵咧咧的,一邊敲下這些文字的。
客戶端鎖定解除,楊末發愣了好一會兒才關掉這個破解軟件。
……
楊末走進首大的正門,走了一路,發現這裏變得他有些不認識,新了許多,也斑駁了許多。
他憑着記憶走向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院的辦公樓。快要到飯點,留校的學生們下自習,稀疏的人群零散地出來。
楊末在教學樓前駐足。
他看到男生們奔跑着去搶共享單車,稍“富者”則騎上他們的山地自行車,嚷嚷着接下來去籃球場搶位置,不然就讓校外人員給搶先了。
女生們成群結伴地嘻笑,聊着接下來的暑假生活和學校八卦。
或者一對同行的男女,兩只手遲疑羞怯地觸碰異性的手背,将牽未牽。
學弟學妹們說笑着,臉上青澀未褪,有點像當年的他們。
韓時雨那時候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自己改了個車後座,非要楊末坐上去試試。
楊末無奈坐了。
韓少女體驗青春的結果就是,兩人被老師攔下,因為超速和違規載人罰了抄檢讨。
楊末站在原地很久,貪心地注視這回憶中跑過去的兩個身影,楊末走在前面,說道:“我再坐一次,我就是狗。”韓時雨在後面可憐兮兮地跟着,說道,“這次我保證……”
發呆的楊末被回頭注視了幾回。
他把注意力集到教學樓,看到了一個男人從教學樓走出來,還邊跟個大一學生嚷嚷:“哎呀!你們大一怎麽老是這毛病,程序出問題別急着問啊,你自己調試一下試試,你就試試,你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你犯得多傻。”
“你說你這小孩挺聰明,怎麽就這麽沉不住氣,我之前教過……”學生點頭應着,看樣子他又要被迫聽一耳朵的故事和大道理了,而程劭轉頭間,餘光瞥見了不遠處站着的楊末。
他的嘴巴還微張着,但是已經啞言了。就這麽盯着楊末。
那學生聽不到動靜,奇怪道:“程老師?”
楊末上前,好不容易把上下嘴唇張開,說了聲:“好久不見。”
程劭盯着他,深吸一口氣之後,一把将書拍到那學生的懷裏。
學生:“?”
程劭脫口而出:“兔崽子,你游上岸了?”
……
楊末跟在他後面,程劭負着手,一路唠叨他。
楊末問道:“不去辦公室嗎,去哪?”
程劭道:“藝術廣場,你們小年輕不都喜歡上那去嗎。”他回頭看着楊末,“你都三十多了,難道還想體驗回被老師請喝茶?”
楊末:“……不想。”
程劭嘆氣,一邊慢慢踱步,他自從知道了Starry就是楊末之後打聽了許多事,包括防火牆,他說:“聽說你帶着極訊員工一塊搞母校的防火牆,還當成日常訓練。”
楊末:“嗯……”
程劭道:“你說,怎麽會有你這種倒黴學生。”
楊末回道:“這不是被你教出來了嗎。”
程劭“哼”地一笑,到了廣場,找了個石凳坐着。
他說道:“極訊是個不錯的公司。我倒是沒想到,韓時雨能混成這樣,更沒想到你能甘心給他打下手。”
“當初我真是看這小子不順眼,整天纏着你,一邊調皮搗蛋一邊甜言蜜語地糊弄老師,像個什麽樣……”他說着,無意間看到了楊末手上忘記摘下來的戒指,停頓片刻,繼續問道:“我看新聞上……說他結婚了啊。”
楊末欲言又止:“是的……”
“那還挺好的,”程劭笑道,“我以為這小子炒作一套一套的。”他繼續将話題轉向楊末,問道:“你也結婚了?”
楊末:“結了。”
“現在有小孩了沒,”程劭似乎覺得他能找到對象很不可思議。
楊末:“有了……”
“那你還不錯,”程劭開始像個平常長輩一樣八卦了起來,“對象在國外找的?還是在哪?”
楊末沉默,他輕微地搓動手指,然後轉頭看向程劭,認真道:“我其實,跟韓時雨在一起。”
“我知道你倆在一起,”程劭說道,“你回國就跟着他創業,極訊其實也分你一杯羹,這些老師們都和我說了。”
“不是說工作,”楊末說道,“是生活。”
程劭:“……啊?”
楊末先行打破寂靜,道:“我跟韓時雨在一起十七年,已經結婚了。”
程劭:“。”
空氣凝固了一會兒。
程劭面部表情僵硬許久,終于慢慢吐出:“孩子……是怎麽回事?”他打量了一圈楊末,發現一切正常之後,震驚道:“韓時雨去做變性手術了?”
楊末:“。”
他的老師果然思維異于常人。
楊末:“……是領養的。”
程劭:“吓死我了。”
他深呼一口氣,說道:“你就是因為這個,這麽多年才不回來見我?”
楊末不說話。
“頭一回知道,你臉皮這麽薄,”程劭說道,“多大點事啊,當年林初不也是相安無事地在我這裏待了三年嗎……”
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程劭的嘴唇打了個顫,他抿嘴,伸手一拍自己的膝蓋,站起身來,扯開話題道:“用不着避開人,只有說出來才能讓人才能慢慢接受你,這一步不走,永遠在原地。”
楊末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只是覺得,程劭并不喜歡自己,他就像是當初對待老楊一樣,選擇了閉塞。
廣場也沒有什麽人,大多數學生都趕回家過暑假了,只有一老一小坐在石凳上,像是歲月。
程劭起身,說道:“行了,沒事你就回去吧,公司不得忙嗎。你早畢業了,我管不着你,你回不回來自己樂意……”
“謝謝你,”楊末突然說,他除了最初幾次和程劭溝通交流,後三年全都是喊他“老程”,沒再叫過這個稱呼了——他又補充道:“老師。”
程劭站在原地半天沒動彈,最後還是沒忍住上翹的嘴角,但又要裝作一副嚴肅的模樣,于是他輕咳一聲,沒回頭,楊末看不到他複雜的表情,只聽見他說道:“這可不是我逼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