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

就這麽在近郊又晃蕩了一天,兩人就回去了。大概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施轍的情緒比之前穩定許多,臉上的笑意也多了幾分,整個人看上去如釋重負的樣子。

看着日歷,汪子才忽然意識到,再過不久就到新年了。

橫豎閑着也是閑着,他幹脆叫上施轍一起出門置辦年貨。這将是他在施家過的第一個新年,也想布置得更有家的感覺、年的味道。

“你覺得這套碗具好嗎?”汪子才問,“還是那一套好?”

“都好。”施轍淡淡地說。

“你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汪子才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側頭看他。

“沒什麽。”施轍道,“只是太久沒和別人一起過年了。”

“以後我還會陪你一起過年的啊。”汪子才嘴角一彎,“再說,我可不是‘別人’。”

施轍看了他許久,才應了一聲:“嗯。”

汪子才從他衣兜裏掏出一顆糖,剝開了塞到他嘴裏,笑吟吟地說:“甜嗎?”

“嗯。”糖在舌尖上化出了一股甜意,像是一直蔓延到心坎。

汪子才瞅瞅周圍人不多,也好像沒什麽人注意到他們,便飛快地在施轍的嘴角上親了一口,舔舔唇,啧啧道:“果然挺甜。”

這會兒,施轍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幽深莫測,仿佛要吃人。

不待施轍發作,汪子才便拉起他,哈哈笑起來:“好了,我們再去看看買個什麽樣的花瓶吧。”

等兩人把買好的東西存放在車上,已經是中午時分,汪子才便提議在附近的餐廳吃點東西再回去。

吃完午餐,誰知剛踏出門口,便聽到不遠處一陣吵雜的喧嘩聲。兩人順着聲源看去,只見一團黑影從上方飛速墜落,“砰”地發出沉重的一聲巨響。

Advertisement

随即有人尖叫道:“死人啦!”

“跳樓啦!有人跳樓!”

“作孽喲,怎麽這麽想不開啊。”

地上躺着的俨然是個女子,面朝下,鮮血滿溢在地上,了無生氣。

周遭的人打電話的有之,圍觀議論紛紛的亦有之。汪子才轉頭去看施轍,登時大驚,也顧不得上其他人了,“你怎麽樣了?”

施轍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邊,瞳孔劇烈收縮,臉色煞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汪子才立馬握住他的手,只覺觸手冰涼刺骨,還帶着一絲顫抖。

“你還好吧?”汪子才擔憂地問道。

看着情形,莫不是發病了吧?他剛想拿藥出來,卻暗叫不好。這幾天他看着施轍病情穩定,竟把藥忘在車上了。他暗暗懊悔自己一時大意,手上拉起施轍,說道:“走吧,我們先走。”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發出刺耳的聲響。施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走、快走……”

他剛擡起步,身體重心卻不穩,差點要摔倒。幸虧汪子才手上用勁,扶着他踉踉跄跄回到車上。

汪子才伺候着他服下藥,過了好一會兒,施轍才勉強鎮定下來。他靜靜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像是筋疲力盡般地合上眼。

“你休息下吧,我們馬上回家。”藥物是帶催眠作用的,汪子才立刻說道。

聽到“家”這個詞,他的眼皮動了動,卻還是沒睜開眼,只是在喉嚨裏含糊地應了一聲。

車子很快地駛回家中。汪子才把車輛停在車庫內,側過頭去看施轍,只見眼睛緊閉,眉頭深鎖,一副極不安穩的樣子,仿佛陷入了夢魇中。

汪子才輕輕拍了拍他,把他喚醒:“醒醒,施轍,施轍!”

施轍緩緩睜開了眼睛,似乎還有點茫然,卻一瞬間恢複了清明。汪子才凝神看着他,只見對方眼神平靜無波,不複剛剛失态的樣子。

汪子才道:“下車吧。”

回到房間,汪子才想出去收拾一下買來的東西,也順便讓施轍好好休息一下。他剛轉身,便聽身後施轍壓抑着聲音說:“別走。”

汪子才當即回身,坐在他旁邊,握緊了他的手心說:“好,我不走。”

施轍仿佛松了口氣,沉默了片刻,突然說:“我媽……就是跳樓身亡的。”

汪子才訝異,施夫人的事他也聽說過,可那不是說得了重病而且藥石無醫嗎?如果真的是跳樓的話,也難怪剛才施轍如此失态了。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施轍扯了扯嘴角,無不譏诮地說:“那老頭子為了粉飾太平,對外當然這麽說了,畢竟如今知道真相的人已經不多了。”

當年,施父和施母婚姻出現了裂痕,早已分居,但對外,施父只說施母身體不适去養病。那時候,施轍還是跟随着母親一起住,父親只有過年過節才來探望他們一次,但每次都不歡而散。因此,年幼的施轍對父親還是有恨意的,并且這種恨意随着他母親的逝世而愈加深重。

“那天,我母親得知了那個女人生下了孩子的消息,一時想不開,就跳樓了。”他深呼吸一口氣,說,“那時我眼睜睜地看着她,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流了一地的血。”剛剛的夢裏,也全是母親一躍而下的決絕身影以及滿地的鮮血,壓迫得他幾近窒息。

他複述的口吻很平淡,可汪子才仍舊聽出內裏的驚心動魄。生活在一個不幸福的家庭,還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死亡過程,也難怪施轍會有心病了。

“可是,那個人,”施轍停頓了一下,語氣陡然變得痛恨起來,“這麽多年來,他只記得他那兒子的生忌,可曾記得那天也是我母親的死忌?好歹也是夫妻一場,為什麽他可以這麽若無其事?而我母親屍骨未寒,他就把那個女人娶回家了。他是不是還覺得我母親死得其所,好扶那個女人上位?”這麽多年,母親的眼神他依然歷歷在目。那是一種,從期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的眼神,就像逐漸冷透的灰燼,再也燃不起半點火星。

汪子才想要安慰他,可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他只恨此刻語言的蒼白無力,幹脆起身抱住了施轍,把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輕聲說:“想哭就哭吧。”

“我沒想哭。”施轍說,卻沒有把他推開。眼淚是軟弱的象征,他得把心硬起來。

說來也怪,這些壓抑在心底許多年的事,他以為會随着時光一同塵封在過去,不料還是如此輕易地吐露出來。

“沒想到,我會和你說這些。”施轍深吸口氣道,“但竟然沒有想象中那麽痛苦。”回憶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痛楚和怨恨依然還是有的,卻在傾訴中不知不覺淡了許多。

汪子才說:“因為你有我啊。”

其實當他聽着他說的舊事,心裏也跟着疼痛起來,心如刀割,形同身受,恨不得時光能倒流,讓他早一點兒遇上年少的施轍,把他帶回家;又恨不得把他得到的愛多分點給施轍,讓他不再孤獨。

施轍捏了捏他掌心,沒說話。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想當你的家人。”汪子才又道,“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他想給他一個家,這個願望竟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我明白。”施轍說,“你知道為什麽我之前一直都推拒你嗎?”

“為什麽?”

“不只是我的病情。”他聲音很輕,卻帶着些危險,“因為如果你先後悔了,我一定會親手毀了你。”

“那如果你後悔了呢?”

施轍閉眼,低聲說道:“那我會毀了我自己。”

汪子才心裏滑過一陣酸疼,童年的悲劇在他身上投射了一道濃重的陰影,他只有更堅定地走進他的內心,才能把他帶出來。想着,汪子才更緊密地擁抱着他,想把身上的溫度都傳給他。兩人靜默片刻,汪子才覺得施轍情緒也恢複得差不多,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地問:“那你過年還回家嗎?”

“年三十回去吃飯。”這是慣例,他都習以為常了。他的羽翼尚未豐滿,他不得不虛以為蛇,就算面對着再憎恨厭惡的人,也得共進晚餐。

“我年三十到年初二都要在汪家,要不你也跟我回去?”汪子才問。

“年初二那天嗎?”

施轍的語氣太平常,以至于汪子才竟沒意識到這是在打趣他。等他反應過來,才驚訝地問道:“你是認真的嗎?”

“不行?”施轍反問道。

汪子才也不介意年初二這事,只笑道:“那就說好了,到時候我帶你回家。我早就向他們出櫃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們家的情況,當然,我還要給我爸媽和我哥介紹你。啊,不過,好像也不用介紹了,他們都知道你。我媽應該還挺滿意的,嗯,我爸那邊你還要好好表現……”

施轍任由他叨叨絮絮地說着,等他說完才應道:“好。”

“那我那幾天不在家,你會不會不習慣啊?”汪子才玩笑着問。

“不會。”施轍說得很淡定,“但是會想你。”

一瞬間,汪子才覺得有什麽東西正中紅心,讓他防不勝防。他瞪大了眼睛,說道:“你再說一次?!”

施轍無奈地重複道:“我會想你。”

汪子才迫近了一點:“這些話誰教你的?”

“沒人教。”

“那你說起來怎麽那麽溜?”汪子才還是有點不可置信。

“大概是無師自通吧。”施轍微挑眉,“又或者……是近墨者黑。”

汪子才嘴角翹得老高,說道:“我怎麽覺得,你開竅以後,變得坦白了許多?”

“不喜歡?”

“喜歡,特喜歡。”汪子才忙不疊地應道,得意起來禁不住在老虎頂上拔毛,順手摸了一把施轍的臉,“你坦白起來,特招人疼。”

施轍忽然覺得,他早晚也得給這家夥立點兒家規,不然三天兩頭得上房揭瓦了。他拍了一下汪子才的屁股,道:“別鬧。”

他這一下,拍到恰如其分上,讓汪子才勾起了部分悲慘的回憶。他立刻夾緊尾巴老實起來,“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你今天狀态不太好,還是再休息下吧,我去收拾東西。”

“嗯。”施轍應了一聲。

可惜汪子才這人老實不過三秒,臨走前還不忘飛快地親了他一口,沖他眨眼道:“先讨個甜頭。”

施轍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一下子溜出門口,搖着頭失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