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獨死(一)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黑得厚薄不均的雨雲堆積在一起,搖搖晃晃地要墜不墜。

一輛破舊不堪全是斑駁劃痕,勉強看得出原樣淡金色的面包車,停在了老舊小區綠化帶的旁邊。

老得牙齒都快掉了的門衛老頭狐疑地探出頭。

“這裏不準外來車輛進來。”老頭嘶啞着嗓子喊道,喊完激烈地咳嗽了好幾聲。

沈鋒真怕他下一口氣就上不來了。

“大爺,是四棟三零二沈躍進家,請我們來打掃衛生的。”

沈鋒推開車門,下車,遞給門衛老頭一根煙。

他身量高大,穿一身深灰色工裝,頭發整潔,面容相當冷峻,眼神有些兇惡,說話卻彬彬有禮,看上去不像一般的體力勞動工作者。

老頭接過煙,仍然有些疑惑。

沈鋒給他點上,他狠狠吸了一打口,又咳嗽了起來。

“大爺,慢點,別吓我。”沈鋒趕緊伸出大手給老頭拍背。

老頭順了口氣,搖搖頭:“你們進去吧,沈躍進慘,唉!”

說完也不理沈鋒,揮了揮手,讓他進去了。

沈鋒發動起車子,呼啦,進了門,經過一個形似駕校考試S彎的彎道後,到了四棟樓下。

停好車,坐在沈鋒隔壁的胖子晃了晃腦袋,摸摸嘴唇,明顯是煙瘾又犯了。

“沈哥,來一根呗。”同樣穿着工裝的胖子腆着臉伸出二的手勢比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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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時候不準抽煙。”沈鋒按住他想要拿煙的肥手。

“知道了,知道了。”胖子悻悻道。

“今天幾個?”

“兩個。”

“多久了?”

“一個月。”

“啧……這個月的第四起了吧。”

“嗯,比上個月多。”

“走吧,開工了!”

胖子騷了騷幾乎有些翹起的頭發,拎起裝備。

吧嗒,巨大的水滴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草!”胖子跳下車,一路疾行,奔到老舊的樓房內部。

他前腳剛踏進去,嘩啦,身後大雨已經瓢潑一般地澆灌而下。

“三樓。”跑得比他快的沈鋒已經上了二樓,站在轉角扶手旁邊提醒他。

其實不用沈鋒說,胖子就已經知道,那熟悉卻永遠不會習慣的屍臭味早已從樓上飄了下來,如同線型一般強烈地侵襲過來刺戳着他的鼻孔。

“一個月……”胖子的臉揪了起來,他狠狠地在胖臉上搓了兩把,想讓自己打起精神,嘴裏叽叽咕咕地嘟囔着,“孤獨死啊…我以後可不能這樣…”

原以為可以安安靜靜的工作,誰知道老式的樓道上已經圍了一圈看樣子是周圍鄰居模樣的住客。

他們不覺得臭嗎?胖子已經覺得有些熏得難受了,放置了一個月的屍體,想想都不寒而栗。

“雖然一個月了,但實際上只有一具是一個月,另一個還多活了一個星期,所以不到一個月……”一個瘦猴樣的男人一臉嫌棄,卻仍口若懸河地說着。

胖子眼睛一瞟,原來是熟人,殡儀館工作的壯哥,明明瘦得跟猴精似的,叫什麽壯哥。

周圍鄰居叽叽呱呱圍着他還有一個年輕人在說話。

“那味兒真受不了了,孩子聞了都一直哭,連奶都不吃了!”

“每天都做噩夢呢,怎麽來得這麽晚?”

“能全部弄掉嗎,味道!這是逼着人搬家的節奏!”

“一個月了,做兒子的沒有和父母聯系,有兒子和沒兒子有什麽區別!”

年輕人低着頭,不斷地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之類的道歉的話,他身形消瘦,那牛仔褲在腿上似乎來一陣風就馬上會飛起來。

“很過分啊……”胖子悄悄地對沈鋒嘀咕着,偷眼瞟着他的表情。

沈鋒站在一邊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麽表情。

旁邊壯哥捂住鼻子,卻忍不住跑到兩人身邊八卦開了。

“那邊是兒子,老夫妻的獨生子,外地工作的,被鄰居催得不行,物業報了警才聯系上。警察還沒開門就說肯定死人了,法醫遛了圈,說是自然死的,讓自己解決。這小子開了門,差點沒吓死,吐得都起不來身了。”壯哥黝黑的瘦臉上顯現出了既嫌惡又興味盎然的矛盾表情,舉起根手指伸向旁邊牆角的一堆嘔吐物。

“兩個老人怎麽會一起死的?”胖子好奇心大起。

之前的孤獨死都是因為獨居,所以才一直沒有人發現的。

“老太是老年癡呆,全是老頭照顧,老頭突發腦溢血死了,屍體就那麽放着。老太沒有自理能力,就那麽活活餓死了。”壯哥嘀咕着,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表,那表簇新簇新的,閃閃發着光。

“表不錯嘛。”胖子順着他的意思誇了一句。

“是吧,老婆送的,外國貨,不便宜!”壯哥好像還希望胖子能問他價錢,但胖子對表着實興趣不大,打住了這個話題。

“我這邊有點事,下面就拜托你們了!”壯哥悻悻地住了口,随後就忙不疊地捂着鼻子走了。

胖子看到沈鋒對那個瘦骨伶仃的年輕人說話。他也走了過去,昨天是他來估價的,後來估價表給了壯哥轉交給委托人。

應該就是這個年輕人。

“沈先生,請在委托書的右下角簽字。”他聽到沈鋒和氣地對年輕人說道。

瘦弱的年輕人擡起頭,他的皮膚白皙,鼻梁上戴着一個和他臉比起來顯得無比碩大的黑框眼鏡,估計是哭過的紅彤彤的眼睛腫得像兩顆紅李子,下巴線條瘦得幾乎神經質,鼻子還一吸一吸地抽噎着。

“沒,沒有筆……”他顫抖着雙手接過委托書,還有估價單,然後拿下大眼鏡,用粗糙的袖子大力地擦着紅腫的眼睛。他大概根本沒有餘韻仔細查看內容。

胖子記得自己的口袋好像有筆,是記錄今天獲勝幾率的,他掏出筆,遞給了年輕人。

“謝謝……”嘟哝着道謝的年輕人,歪歪扭扭地哆嗦着在委托書上面簽了字。

“請問你需要一起進入房間嗎,因為可能會有比較重要的財物、首飾之類的貴重物品……”沈鋒還沒說完,對方就一副馬上就要倒下的表情捂住了嘴向旁邊跑去。

“嘔……嘔……”年輕人已經嘔不出什麽東西來了,吐出的全是幾乎透明的酸水。

沈鋒覺得這樣的情況也沒必要再問了,招呼胖子帶上口罩防護面罩還有手套。

年輕人抖抖索索把鑰匙遞給了沈鋒。

門剛一打開,極其強烈的刺激性氣味鋪面而來,但更為可怖的卻是那如同黑雲一般的蠅蟲。那厚度還有沖擊而來的力度,都昭示着這裏面是怎樣殘酷的場景。粘稠的黑黃色液體上面滿是爬動的蛆蟲。

腳下所着之處全部都是蛆蟲,胖子一腳踩上去,腳下柔軟滑膩,發出咕叽咕叽的令人耳根發麻的可怕聲音。

“殺蟲劑!”胖子轟的一聲把門關上,沖着沈鋒喊道。

沈鋒從裝備裏面拿出兩大罐的殺蟲劑,随後穿上防護服一樣的工作服,第二次打開了上鏽的鐵門,然後重重地關上。

原本在門口看熱鬧的鄰居一個都不剩,只留下年輕人慘白着臉忙不疊地朝更加角落的地方躲去。

房子裏面的場景比沈鋒想象中還更要殘酷,兩室一廳的住宅裏面,已經徹底淪為蠅蛆的樂園。肥大的蛆蟲扭着身體在房間各個地方轉着。

肉蛆爬動着發出沙沙的聲音,讓兩人都頭皮發麻,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沈鋒和胖子眼神對了一下,分配好由胖子打掃客廳,沈鋒打掃房間內部。

客廳只是間歇的有着堆積的肉蛆,漫天飛舞的蠅蟲更加惹人厭惡。白色的牆上似乎都染上了層層污跡,客廳的一面牆上貼着已經翹起了邊的測量身高的貼紙。

對面的廚房,水池裏堆積着沒有洗的碗筷,老人撿拾塑料的瓶瓶罐罐。櫥櫃上的電飯鍋打開着,裏面也爬滿了蛆蟲。

沈鋒板着臉努力讓自己不要踩到蛆蟲,他走到靠裏面的一個房間,破舊的木門敞開着。更多的蠅蟲從這個房間飛出,這裏應該就是老夫妻倆去世的房間。

房間裏面的地上鋪了木地板,地上一灘暗黑色中夾雜紅色和黃色的膿液一般的詭異液體滲入了地板內部,凝固成了一團泥樣的固體。這樣的液體在地板上刻出了一個人形的印跡。腦溢血突發的丈夫應該就倒在了這裏。

旁邊是一輛同樣沾滿黑紅粘液的輪椅,連輪椅的輪子上都爬滿了蠕動的蛆蟲。患了老年癡呆的妻子應該就是坐在這個輪椅上過世的。一想到她竟然在死去的人旁邊這樣坐着,直到餓死,沈鋒就連腦中都開始變得遲鈍。

太凄慘了……即使見過無數死亡的場景,只要一想到對方在屍體旁活生生餓死的場景,沈鋒就覺得心被捏緊了。悄無聲息,無人知曉的地方,上演着令人心碎的慘劇。

誰也不知道,誰也不關心,一門之隔的另一邊,人來人往。這裏卻是人間地獄。沈鋒咬緊了嘴唇,打開強力殺蟲劑的噴射開關。這是經過專門人員調配的殺蟲劑,就連容器也是從特意定制的,射灑面積更大。

線狀的噴霧開始在肉蛆和蠅蟲上面噴灑,這些以腐肉為食的可怖生物漸漸地失去了活力,蠕動時候發出的可怕沙沙聲,也逐漸消失了。

沈鋒退出房間,關上房門,客廳的胖子也完成了噴灑的任務。兩人都沒有說一句話,沉默着退出房子的大門,在門口等待裏面的藥效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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