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氣愈發冷了, 總是在下雪, 即便是太陽天也是凍得很, 于是貓崽子也不怎麽出去玩, 終于想起來韓昀這個鏟屎官,成天在他懷裏窩着。
沈暄和怕韓昀悶, 其實并不太拘着他去哪兒,只是唯一的條件是需要有下人随從, 出宮的話也要有侍衛随行。但韓昀總是很少出去,他常常睡得晚,醒來了就是吃飯散步, 再不就是抱着貓倚在窗邊看雪看書,安靜得甚至讓沈暄和感到不安起來。
“最近總見你咳嗽,是不是病了?”
現在已是臨近年關,沈暄和也閑了下來, 便成天地和韓昀膩在一起。
韓昀翻過一頁書,淡淡道:“有些着涼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沈暄和不贊同道:“風寒可大可小,還是叫禦醫來看看吧。”
韓昀皺眉, “我是大夫, 我自己心裏有數。”
見他似乎有些生氣了, 沈暄和只得服軟, 忙解釋道:“我知道,我知道的。”頓了頓,又問, “過幾天,等天氣沒這麽冷了,要不要一起出宮去逛逛?”
“唔?”韓昀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軟骨頭似的靠着軟榻,“出宮,去哪裏?”
沈暄和似是想起了什麽,忍不住笑起來,低聲說:“我們可以去逛逛先前睿王府外的那條街,還記得嗎,那條街上有個賣冰糖葫蘆的老人,可你每次都只吃冰糖,山楂都是我吃掉的。還有那個捏糖人的老奶奶……”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帶着些眷戀和遺憾地回憶着過去的那段時間。
現階段來看,其實他和韓昀的關系已經緩和了許多,所以再想起過去時,以前那些——那些在韓昀離開他最初幾日午夜夢回時令人崩潰的絕望和痛苦仿佛已經逐漸遠離了他,茍延殘喘的生活終于得到了解脫。
那些曾經在皮肉上肆虐的傷口被時間敷上麻藥,以屏蔽痛覺造成痊愈的假象,但終有一天沈暄和會知道,沒有什麽傷害能夠完全愈合,卻不留下半點痕跡。
他兀自念叨着,事無巨細地說着他們的過往。不知過了多久,肩頭忽然一重,他小心翼翼扭頭看過去,卻是韓昀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沈暄和摸摸他的臉,忍不住笑。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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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平靜的生活麻痹了沈暄和,他一直沒發現韓昀的異樣,直到他突然陷入昏迷。
沈暄和幾乎将整個太醫院的禦醫都叫了過來,最後診斷出是一種□□,成分雖然複雜,但卻不像是精心調配過,有幾種成分的分量已經超出了标準,例如夾竹桃和砒石,所以才會導致藥效的不穩定和發作時間加快。
在聽到診斷結果後,沈暄和差點沒把寝殿給拆了。
沈暄和本以為是有人對他身邊的人下手企圖威脅他,但當他看到韓昀醒來時平靜的神色時,心下卻是一涼,渾身上下流淌着的因憤怒而滾燙的血液更是如墜冰窟般迅速冷卻了下來。
沈暄和張了張口,卻只聽得見嗡嗡的轟鳴聲在腦袋裏炸響,蒼白的指尖痙攣似的顫抖起來。
他像是被人拿着錘子猛地重擊在胸口一樣地躬起身子,溺水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沈暄和踉跄着上前,卻被臺階絆了一下,徑直撲倒在韓昀床前。
“是……是你——故意……”
聲音嘶啞得像是遲暮的老人。
然後,他看見了韓昀的笑。
那人偏過頭看他,一雙唇毫無血色,他在笑,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氣裏。
“對,是我。”
“真是抱歉,我的記憶力,怕是,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差。”
說完,他皺了皺眉,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嘴唇內側氤氲出幾分不詳的殷紅來。
韓昀擦過身撐着床勉強支起身子,他咳得厲害,愈來愈多的鮮血從口中湧出。
沈暄和登時慌亂起來,大聲呼喝着禦醫,于是在外面等候的太醫們再次魚貫而入,呼啦啦圍了上來。
韓昀被沈暄和扶着躺好,他其實很嫌棄旁邊自己吐的血,偏偏又沒力氣挪開,只能像個紙片人似的癱着,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
眼前很快又被黑暗籠罩,有一瞬間韓昀以為自己昏迷了,然而清醒的神智卻告訴他并不是這樣,反而像是……瞎了?!
他吓了一跳,慌忙眨了幾下眼睛,短暫的模糊過後,視野才再次恢複清晰。
但光明并未持續太久,保持清醒已經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禦醫們一身的冷汗,大氣不敢出,圍在他旁邊幾乎是以氣音在交流。韓昀感覺有些暈眩,他忍不住閉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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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暄和一夜沒有合眼。
他呆呆地坐在床前,各種不同的念頭在他腦袋裏交織,他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麽都沒想。沈暄和只是呆坐着,握着韓昀的手,一動不動。
他不明白,也不敢深想,為什麽會把自己心愛的人逼到這個地步。
韓昀醒得早,他還是沒什麽力氣挪動和說話,但沈暄和一直看着他,所以馬上就發現他醒了,忙問:“要不要喝水?”
韓昀艱難地點頭。
他很少經歷這種把自己毒死的過程,奄奄一息的感覺着實不太美妙。
沈暄和給他倒了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着。
韓昀又躺了一會兒,慢慢地緩了過來,撐着床想坐起來,沈暄和伸手去扶他,并且在腰後墊了個軟墊讓他能靠得舒服些。
“阿昀……”
沈暄和輕輕摸他的面頰,韓昀瘦了,他不是沒發現,只是對方向來不愛吃的太飽,又總用吃多了水果做托詞,于是沈暄和便也不好硬逼他吃,更是沒想到這份兒上。
“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和我過下去,是不是?”
沈暄和問。
韓昀閉了閉眼,剛才眼前不知道怎麽的又模糊了一下,他不敢再睜開了,怕下一秒看見的就是一片漆黑。
沈暄和顫聲道:“是我……是我把你逼成這樣,是不是?”
他固然想和韓昀在一起,為此可以犧牲任何人,但那任何人裏并不包括韓昀。沈暄和還沒極端到就算得不到人也要把他弄死的地步,他可以對自己狠,卻沒辦法對心上人也狠。如果早知道有這麽一天,如果早知道韓昀存了這樣的心思聽他的話留在他身邊,沈暄和絕不會那麽做。
韓昀睜開眼,眼前依舊有些模糊,像是近視沒戴眼鏡似的。
他扭頭看向沈暄和,問:“沈清讓在哪裏?”
韓昀知道沈清讓已經死了,就是不知道是被弄死的還是自盡,他想聽聽沈暄和會怎麽回答。
沈暄和頓了頓,說:“我……我不知道。”
韓昀眼下是這種情況,他斷是不敢把沈清讓已經死了的事情告訴他的。
韓昀對這個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扯了扯嘴角,說:“沈暄和,你真自私。”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卻不允許我過上一天如意的日子。”
他看着沈暄和,一字一句道:“哪怕,是在我快要死的時候。”
沈暄和的面部肉眼可見地抽動了一下,他被某個字刺激到了,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不會死的,阿昀,我不會讓你死。”
韓昀垂下眼,不冷不熱道:“我是大夫,我心裏有數。”
沈暄和難聽地笑了笑,嘶啞的聲音帶着些微顫抖,“是,你心裏有數,你總是什麽都有數,什麽都知道。韓昀,你對自己就那麽狠——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忘掉他,是不是從來都沒信過——”
“是。”韓昀冷聲打斷他的話,聲音微弱,卻帶着十足十的冷漠和嘲諷,“我不信你,甚至是恨你,不是早和你說過了麽?”
空氣安靜了很久,沈暄和面白如紙,看着竟比韓昀這個病人還要慘淡。
韓昀遲鈍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說:“沈暄和,我就快要看不見了。”
“我希望,能見他最後一次。”
至于沈暄和要怎麽把沈清讓找來,他才不管。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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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失明那天比韓昀想得還要快,在兩天後他能下地走路的時候就已經跟高度近視一樣五米之外人畜不分了。
他本來沒想那麽快表現出來,但畢竟是第一次眼瞎,操作還不太熟練,走路的時候差點被一個矮凳絆倒,好在沈暄和及時扶住了他。
沈暄和最近總是和他待在一起,和以前比起來話少了很多,就像空氣一樣安靜而毫無存在感,只有在韓昀遇到麻煩的時候——比如被矮凳絆倒這次,才如同透明人突然實體化似的,在韓昀都快忘了他存在的時候才冷不丁的從角落裏冒出來,将他穩穩扶住。
韓昀驚魂未定地抓着他的手臂,沈暄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但即便是如此近的距離韓昀也只是看見一片肉色在晃動而已,眼珠遲鈍地跟着左右移動,沈暄和心裏一緊,忍不住抱緊了他。
韓昀安靜地任他抱了會兒,沈暄和靠着他的肩,忽而自嘲一笑,說:“真是可笑,居然只有在這種時候,你才不會拒絕我。”
“我以前也沒拒絕你。”
“不一樣,”沈暄和低聲說,“以前,你就算一動不動,我也能感覺得到你的抗拒。但現在……”
就像是一個入獄的囚犯突然得知了自己即将刑滿出獄,于是對監獄裏發生的一切都滿不在乎,只慢慢地等着熬着,盼望着自由的那一天。
原來,死亡對于韓昀來說,竟然是一種解脫。
沈暄和眼眶酸得厲害,仰頭親了親他的嘴角,然後是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掃過他的下唇,但可惜的是那雙溫柔的桃花眼卻不再如以往般明麗清亮,沈暄和喉中一哽,勉強壓下心底的澀意,說道:“該喝藥了,阿昀。”
“你知道這不會有用。”
“我是知道。”沈暄和說,“你是最好的大夫,我知道,也不指望宮裏那些禦醫能想出什麽好法子。可但凡有一線希望,我總要試一試。”
韓昀瞥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人有些可憐,也不再和他擡杠,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随便你。”
自從他在藥園裏給自己折騰到中毒後沈暄和就不準他再獨自出去了,更不準亂吃東西,從水果到零食到正餐,各種飲食也是經過層層檢查,以避免任何食物相克的現象發生。
喝藥吃飯完後韓昀有些疲倦,抱着貓靠在軟榻上看窗外的雪,沈暄和坐在他旁邊,說:“快過年了。”
韓昀撚撚貓咪的耳朵尖,聽着這小崽子軟軟糯糯地喵了一聲,心情不由好了許多,問道:“朝上沒事麽?你整天待在我這裏。”
“你一個人待着,我不放心。”
韓昀不吃他這套,又問:“沈清讓在哪裏。”
“……”沈暄和深吸一口氣,說,“你不要着急,我已經,在找了。”
安靜了一會兒,韓昀又問道:“沈暄和,你有沒有後悔過?”
“在你出事以前,沒有。”
韓昀不說話了,他本不該對沈暄和的良心有什麽別的想法,但答案竟然和他所預料的不盡相同,忍不住對自己竟然能撼動他而有些小驚訝。
沈暄和低頭捏着貓咪的爪子,尖銳的指甲在肉墊裏忽進忽出,貓崽子頓時惱了,憤怒地嗷嗚撓了他一爪子。
“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動物。”沈暄和收回手,自顧自地說道,“母妃出身不高,也不受寵,皇子們各自抱團,沒人搭理我,我就在後院和兔子玩,把它從小養到大,然後照顧它生的一窩小兔子。”
“後來沒過多久,,母妃抓了那只兔子,當着我的面掐死了,兔子窩也被燒了,小兔子幼嫩得很,還不會跑,一只都沒活。”
“我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母妃說心不夠狠,就當不了皇帝,我想做皇帝,我想做萬人之上,掌控一切的那個人。”
他笑笑,目光有些悵然,說:“我想……如果不是遇見你,我會是個很好的皇帝。”
“可現在,木已成舟。”
為時已晚。
他閉了閉眼,聲音有些微顫抖,又很快被他壓下來,說:“我是真的愛你,阿昀,不管你信還是不信。”
兔子有很多,白兔子灰兔子棕兔子黑兔子,掐死一只還有一只。但韓昀不一樣,他是獨一無二的,沈暄和時至今日才明白,原來人生中真的還有些東西會比自己還要重要,而這與他從小到大接受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教育大相徑庭。
他從來就不是個聰明的學生,學什麽都很慢,現在也是一樣。可以前那些東西——知識也好技能也好,勤能補拙;但感情這碼事,尤其是愛情,卻不是努力就能學會的。
他早該認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