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如果能重來一次, 韓昀一定不會選擇服毒的方式來折騰自己。
慢性毒藥雖然不如百草枯那樣會灼傷食道, 損壞人體組織, 但時間一久, 同樣也是會破壞人體的五髒六腑,韓昀躺在床上, 渾身上下就沒哪個地方是不疼的。
他幾乎每天都要吃止痛藥,這種時候也顧不上止痛藥對身體不好了, 韓昀只求能少受點罪。但止痛藥畢竟有時效,他半夜時常會疼醒,最後實在受不了了, 不得不讓H屏蔽了痛覺。
韓昀不好過,沈暄和也好不到哪裏去,看着韓昀受折磨,他比任何人都要難過。
沈暄和晚上總是與他一塊兒睡, 韓昀稍有動靜就會醒來,然後便是徹夜不眠地盯着他一整夜。
韓昀看着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忽然就有了主意。
一天喝完藥,沈暄和抱着他躺在床上, 韓昀讓H短暫地開放對痛覺的感知, 他身子一僵, 瞬間便流下了冷汗。
“怎麽了?”
沈暄和立刻便察覺到了, 他擡手摸了摸韓昀的腦袋,湊過去緊貼着他的額頭,低聲道:“還是很難受?”
“很疼。”韓昀閉上眼, “像是……有火在燒。”
其實不僅僅是這樣,就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千百根針在刺似的,他用力地揪着沈暄和胸口的衣服,只敢小口小口地吸氣吐氣,卻還是疼得發抖。
沈暄和不知所措地抱緊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只能小聲安慰,不斷地親吻他的額頭。
韓昀抽着氣,小聲說:“沈暄和,我……求你一件事。”
“不用……不需要用那個字,”沈暄和輕吻他的唇,微微發顫的聲音聽起來茫然又無助,“我會答應的,我什麽都會答應。”
他本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然而此時卻如同廢人一樣對于正在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
“沈暄和,”韓昀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被冷汗浸濕的手掌和沈暄和冰塊似的手貼在一起,“沈暄和……我想,讓你殺了我。”
Advertisement
沈暄和陡然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退開了些,直視着那雙空洞的眼睛,像是沒聽清一樣地又問了一遍:“你、你說什麽?”
“殺了我,”韓昀用力握住他的手,蝦米一樣地弓起身子蜷縮在沈暄和懷裏,額頭抵着他的胸膛,“殺了我……沈暄和。”
他低聲喃喃,字字錐心地鑿進沈暄和心底。
“阿昀——你、你睡糊塗了,你——”
“我很清醒。”韓昀說,長睫微顫,“我只是……太疼了,沈暄和,我不想生不如死地過完最後這段日子。”
沈暄和呆呆地看着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你總說你喜歡我,”韓昀笑了笑,聲音微弱,斷斷續續地說道,“可你,卻從不能為我做過什麽事……這次,就只是為了我,為了我,能不再那麽痛苦,去做一件事,好不好?”
“不,我——我不能——”
沈暄和張口結舌,他環着韓昀的手臂僵硬得如同石塊,“我不能——我——我怎麽能……”他說不出那個字。
“我別無選擇。”
韓昀說,他有些累了,沒想到疼痛也是這麽消耗精力的一件事。
“而你……沈暄和,你也一樣。”
他對于最後的結果并不太擔心,古代對于這種類似安樂死的事情并沒有現代那樣注重所謂的人倫道德,更何況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是個人都知道結束對于韓昀來說是最輕松也是最直接的一個選擇。
沈暄和與他日夜相處,韓昀不相信他看着自己在病痛中煎熬時不曾有過那種念頭。沈暄和所需要的只是邁過他自己那關而已,而只要韓昀在,這不會是個太大問題。
沈暄和怔怔地望着韓昀頭頂的發旋出神,他已經又睡了過去——或者說是暈過去更合适。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爬起來,讓奴才打來一盆溫水,幫韓昀擦拭被冷汗浸濕的身體,然後換了件幹淨的衣服。
做完一切後,沈暄和跪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韓昀的睡顏。
他瘦的厲害,面頰凹陷了下去,眉骨高聳,臉色也很差,一雙薄唇蒼白得毫無血色。即便是在睡夢中也是皺着眉頭,呼吸薄弱。
沈暄和握着他的手貼在額頭,他知道如今已是回天乏術,也理解韓昀的選擇,但是——讓他去做動手的那個人?讓他親手殺了自己深愛着的心上人?
何其殘忍。
然而,沈暄和同時又深知自己這輩子能帶給韓昀的快樂已是寥寥無幾,如韓昀所說,他确實不曾問過他想要什麽,更不曾順着他的意,給過他任何他想要的東西。
所以……如果這真的是韓昀所希望的,如果在這整件事情中,為難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那麽沈暄和似乎就沒有了不那麽做的理由。
現如今,和韓昀比起來,他的意願是最微不足道的。而沈暄和自私了大半輩子,他不希望自己給韓昀留下的最後的印象是一個只會強取豪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小人。
他抓着韓昀的手貼在胸口,下定決心後心跳似乎也平靜不少,他注視着韓昀消瘦的面頰,目光溫柔地描摹着他的輪廓,而後探過頭去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這樣也好……
最艱難的決定,最為難的選擇,就統統由他來解決吧。
******
在病情愈重的這段時間,韓昀只有在止痛藥發揮療效時才能夠輕松一些,坐起來吃吃流食,和沈暄和說說話。
今天是除夕,大年三十,外面的雪下的厲害,韓昀已經許久沒有出門。這天晚上,沈暄和回來的時候端了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個雪人。
“這是雪人,我自己堆的。”
沈暄和說,把托盤放在韓昀床頭,然後拉着他的手去摸。
“唔……”
韓昀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用食指輕輕點了點雪人的腦袋,笑說:“很好看。”
寝殿有地暖,雪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融化。
沈暄和抱着韓昀,和他一起默不作聲地看着。
雪人越變越小。
“今天,是除夕吧。”韓昀突然說。
“嗯。”
“會有煙花嗎?”
韓昀問,雖然臨近過年,但因為他的關系,皇宮裏的氣氛并不太好,也沒人敢在這時候大張旗鼓地慶祝,生怕觸了皇帝的黴頭。
“有。”沈暄和低聲說。
“真的嗎?”韓昀微微睜大了眼,看上去有些驚喜,空洞的桃花眼仿佛也亮起了光,“我想看,去外面看。”
沈暄和蹭了蹭他的鼻尖,嘶聲道:“好。”
他給韓昀裹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服,然後披上披風,帶他去摘星閣,那是整個皇宮最高的地方。
沈暄和似乎早已經布置好了,摘星閣頂樓的地面鋪上了厚厚的羊絨毯,坐得很舒服。
有暗衛捧着托盤走近,上面是剛才在寝殿裏融化了大半的小雪人,而雪人的旁邊則放着一個小酒杯,裏面盛着深褐色的液體。
韓昀把雪人拿在手裏,又摸到了酒杯,他想要拿起來,卻被沈暄和抓住了手。
韓昀看不見,可是沈暄和抓着他的手抖得厲害,呼吸也是紊亂。
“我不現在喝,”韓昀翻轉手掌,反握住他的手,低聲說,“沈暄和,我陪你過年。”
雪人被他掌心的溫度融化,化作雪水從指縫間淌下,沈暄和顫抖着去捉他的唇,溫柔地親吻,舌尖掃過他的上颚,細致地舔過每一處地方,而後纏着他的舌頭吮吻舔弄。
“煙花要來了。”
沈暄和說,擡手虛虛地捂着他的耳朵。韓昀看不見,他怕他吓着。
“嗯。”
韓昀悶悶地應了一聲,仰頭回吻他。
沈暄和渾身一顫。
下一秒,大而熱烈的禮花在空中綻開,韓昀銜着他的舌尖,像以前一樣,逗弄似的輕輕咬着。
有濕鹹的液體流進嘴裏,韓昀低低一笑,含糊不清地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韓昀伸手去拿酒杯,一飲而盡,這次沈暄和沒有阻攔。
和之前綿延的痛楚比起來,這次的顯然就不算什麽了。
宿主瀕臨死亡的時候系統會自動屏蔽痛覺,所以韓昀什麽都感覺不到,他靠在沈暄和懷裏,只覺得越來越冷。
沈暄和咬緊牙關,嗚咽着想去吻他,被韓昀偏頭避開了。
他笑,聲音卻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危險,別鬧……”
沈暄和擁緊他,悄無聲息地淚流了滿面。
“沈暄和……”
“我在。”
“那天……在地牢,我知道,那是你。”
沈暄和呼吸一窒。
“但還是,謝謝你。”
韓昀沒了力氣,他靠着沈暄和的胸膛,耳邊是他的心跳聲,離他越來越遠。
“你很好……沈暄和。”
說完這句話,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沈暄和腦中繁雜一片,他依舊抱着韓昀,哪怕懷裏的身體逐漸變得比冰雪還要涼。
他在摘星閣坐了一整夜,煙花也響了一整夜,清晨臨近,東邊翻起了魚肚白,沈暄和才遲鈍地動了動身子,把韓昀抱起來,走下樓去。
暗衛和大太監八字胡跟在他身後,愣是沒一個人敢出聲。
沈暄和抱着韓昀一路走回了寝宮,像往常一樣給他用布巾擦洗身子,換上一身新衣裳。
做完一切後,他推門走出去,暗衛頭頭和大太監八字胡一直在外守着,俱是蓄勢待發,似乎是打算一有不對就沖進去。
“朕那幾個皇兄家的小子進京了麽?”
暗衛垂首道:“回主子話,約摸還有半天的路程。”
“好。”
沈暄和應了一聲,又問道:“朕要求的合葬的陵墓建得怎麽樣了?”
“回主子話,選址費了些時間,屬下已經命人督促施工隊加快進程了。”
“盡快。”
見沈暄和轉身要回殿裏,八字胡眼皮一跳,壯着膽子出聲道:“陛下,您、您——”
“朕沒事,”沈暄和扶着門框,卻并未回頭,“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見他竟是反常的冷靜,八字胡的心肝兒被吓得一顫一顫的,兩撮胡子羊癫瘋似的抖個不停。
“那幾個小王爺進宮後,就按朕事先安排的進行考核,每個人的情況都要有具體的觀察說明呈上來,明白麽?”
“屬下明白。”
八字胡全程懵逼,他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沈暄和讓各封地的幾個小王爺進宮以及修建合葬陵墓的事情,這些似乎一直在秘密進行着。聯想到韓昀病逝,而後宮又無一妃一嫔,更不用說能繼位的兒子了——
八字胡有些眼暈。
***
韓昀再次醒來時見到的不是白茫茫的系統空間,而是在一個小房間裏,布置簡潔,看樣子像是一間辦公室。
他定了定神,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上擠滿了元宵圓一樣的團子,散發着顏色各異的光芒。
“歡迎局長回歸!”
見他出來,團子們挺起胸膛,整齊劃一地喊着口號。
韓昀:“……”
他掃視了一圈,發現一個很是眼熟的金色團子。
但還不等他出聲,原本還有些躁動的團子們忽然安靜下來,摩西分海一般的散開排列到兩邊。
一片寂靜中,有個人影從走廊另一頭走了過來,逆着光,韓昀看不清他的臉,卻覺得熟悉。
他慢慢走近,最終來到韓昀面前,單膝跪下,仰頭望着他笑。
他拉過韓昀的手,眷戀地在上面蹭了蹭,然後在手背上印下一吻。
“主人,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