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2)漫長的夜晚

監獄建在裂岩群島的西北處,從最南端的海城島乘海巫的船往北航行,大概只需要一個小時就能到達。

海巫的船很快也很穩,一路上高文都坐在克魯的旁邊,但克魯還是很緊張地左右張望。

穿着黑底袍子的警衛靜默地守在甲板上,整艘船安靜且快速地在海面航行。

克魯往高文的旁邊坐了一點,傑蘭特不在的情況下,他習慣性地找稍微熟悉一點的人尋求安慰。

高文拍拍克魯攪着蓋着觸手袍子的手指,意圖安撫。

“我……”克魯救命似的握緊高文的指節,怯生生地擡頭望着學長,“我……我會不會被打……”

“放心吧,不會。”高文幹脆地說,說着與雷爾對視了一眼。

其實高文也不知道。他沒有去過監獄,只聽父親和雷爾提過。監獄由裂岩群島的海龜家打造和掌管,極盡宏偉卻十分荒涼。

它孤單地坐落在近兩百平方公裏的土地上,除了四座圍成城池模樣的監獄主樓外,其餘的土地皆是荒無人煙的礁石和淺灘。

整座小島只有一個重兵把守的碼頭,其餘的淺灘全數布滿了一種動物和菌落的共生體。這種共生體被海民稱為鬼草,鬼草有劇毒,只要踩中它們的成體,毒液便能讓身體麻痹休克。

這是監獄天然的攔網,它能讓随意紮入大海逃跑的海民罪犯連淺灘都渡不過去。

鬼草在白天難以察覺,畢竟它們鑽入了淺灘的縫隙,石塊的邊緣,甚至會紮進沙灘,讓自己的身體和沙粒混為一體。但一旦進入了夜間,那種半透明的、像手指長短的東西會發出淡藍的熒光,和被處決的犯人屍體上的磷火交相輝映。

遠遠看去,月牙形狀的衛戍島仿若天上的月亮飄在海面。它美輪美奂,不走近便無法聽到從島上傳來的恐怖的嘶吼與嚎叫。

雷爾自幼就随同父親或兄長熟悉監獄的種種,每年假期都會跟着兄長一起到衛戍島參觀或小住。畢竟結業之後他也要在裏面擔任幾年獄卒,算是做最基本的磨練,之後才會調動到其他的崗位。

他已經習慣了那些不分晝夜的哀嚎和哭喊,以及不堪忍受折磨而失去控制的犯人不停晃動鐐铐和撞擊門板的聲響。他甚至不會像高文與克魯一樣,敏銳地察覺到步入衛戍島的附近後連氣溫都下降了好幾度。

所以他并沒有意識到高文是在說一個善意的謊言,而是認真地糾正——“我們沒法保證你挨不挨打,這得看你是否配合他們的管理和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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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克魯一瞬間把兩條觸手都纏上高文的胳膊。

“他一直在配合。”高文瞪了雷爾一眼,示意他不要再給克魯增加心理負擔。

雷爾便也不說話了,默默地點點頭看向窗外茫茫的、幾乎和天空混為一體的大海。

但事情還是變得艱難了起來,尤其當他們靠了岸,克魯蠕動着觸手卻時不時被身後的警衛推一把催促時,他覺得前進變得越來越難。

島上寒風凜冽,怪風和奇怪的嚎叫混雜在一起盤旋在他們的頭頂。克魯捏着自己的挎包背帶,每一步都走得瑟瑟發抖。

監獄很大,大得超乎了克魯的想象。

監獄的周圍光禿一片,只有一圈厚實的圍牆将四幢巨大的建築圈在一起。圍牆上齊整地排列着尖銳的鐵藝栅欄,栅欄外都鍍了一層銀色的金屬,以免被潮濕的空氣鏽蝕。

而在圍牆外以及建築的後方,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紅樹和刺桐。

月光打下,紅色的刺桐讓整個監獄顯得更加猙獰。

巨大的監獄在黑夜裏就像一個吃人的怪物,而立在大門兩旁的足有兩米高的石龜也仿佛活了一般,兩雙眼睛淩厲地審視着靠近的幾人。

克魯感覺自己又縮小了一點。

他急急地往前跑了兩步追上高文,重新抓住高文的胳膊。他一直憋着不哭,可現在卻有點忍不住了。這裏的風冷得可怕,使得他一個勁地發抖。

“我害怕……”他咬咬牙,難受地攪着高文的手腕。

“別怕。”高文蒼白地安慰,可即便是他自己也感受出這片地方的可怖。

随着警衛在石龜的龜面上畫出一道光路,鐵門打開了一條縫。

幾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去,再随同交接的警衛往左側的候審室前進。

候審室和監獄不同,只是一個矮小的單層建築。這棟小建築被單獨圈了出來,裏裏外外再多加了一層鐵栅欄。

它顯得比其他四幢樓更新一點,好像是剛剛落成不久,磚面上還沒來得及長青苔,也暫時沒有被海風腐蝕的跡象。

但令人詫異的是,那奇怪的撞擊聲便是從那矮小的建築中傳來。

當他們沿着石板鋪就的小路拐到建築面前時,撞擊聲便越來越大。還有一些不似哀嚎卻似怒吼的聲音頻頻震蕩,仿佛裏面關着一群失控的野獸。

高文狐疑地看了雷爾一眼,雷爾卻沒有看他。他專心地跟着警衛走,一語不發。

克魯幾乎把高文的手腕纏出了青筋。他快邁不動步子了,也不知什麽時候眼淚就一個勁地往外湧。他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淚,一個勁地吸着鼻子。

高文心裏很難受,這樣的孩子怎麽可能是犯人。

進入小樓之後,撞擊聲已經大到難以忍受了。整個樓宇的地板和牆面都随着撞擊震動,一下一下,似乎随時都能将這單薄的小樓震塌。

警衛讓他們稍微等一等,其中一人便走到距離門口不遠的木門前,敲了敲門,進入房內進行簡要的回報。

不一會,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便從房內走出,而雷爾也畢恭畢敬地上前,叫了一聲“哥哥”。

那人朝雷爾點點頭,又向高文伸出手。

高文非常努力才把手從克魯的觸手中掙脫出來,并與對方相握。

那人手指的指節很大,很粗糙,仿佛爪子沒有褪盡,粗粝的皮膚甚至硌得高文生疼。

簡要地打過招呼後,男人朝已經差不多縮到地上軟成一灘的克魯揚揚下巴,問——“奧特//普斯家的小兒子?”

“對,奧特//普斯。”高文搶答,他終于找到個機會讓他們意識到克魯至少還是九大家族中的一員,他希望這個身份能讓他得到稍微好一點的待遇。

但實際上并沒有,只見男人偏頭示意,兩名警衛便突然架起克魯,硬生生地把他從高文身邊撕開。

克魯驚叫了一聲,随即便被兩人塞到了一個鐵籠裏。

那鐵籠還沒有成人高,而克魯只能蜷成一團待在裏面。他的觸手耷拉出來,一個勁地想夠到高文的胳膊。

現在他徹底哭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叫着高文的名字。可警衛仿佛沒有聽到似的,得到獄卒長的指令後,一人一邊扛起鐵籠,便往走廊盡頭去。

“等等!”高文抓住了其中一名警衛的胳膊,扭頭對獄卒長道——“現在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你們不能讓他受刑!你們……你們甚至都沒有開始盤問他,這——”

“明早八點會進行第一輪的審訊,但新到的犯人必須關一個晚上。”

獄卒長的聲音非常淡漠,他說話的平靜态度幾乎和雷爾一模一樣,“我們暫時不會傷害他,但關一個晚上有助于給他心理施壓,明天他會更有效率也更認真地回答問題。”

雷爾上前摁住高文的胳膊,示意他松開警衛,“這是程序,高文,鐵籠就是在保護他不受傷害。”

高文不想松手,可雷爾硬是把他扯開了。

警衛便得以繼續向前,朝着那一扇傳來劇烈撞擊聲的、走廊盡頭的石門進發。

克魯哭喊了起來,他長長的觸手從欄杆的縫隙中伸出,想要扒拉着地面或牆壁。可是他根本夠不到,于是只能無助地揮動着,吸盤劇烈地收縮,證明他很害怕,他害怕到了極致。

可高文什麽都做不了。

那一剎那高文甚至有點後悔他把克魯抓來問魔杖的事了,他可以假裝不知道的,除了海怪之外其他人對礦石都沒有那麽敏銳。沒有人能發現他包庇了他倆,就像只要他不說,就沒有人知道傑蘭特向海鱷兄弟下毒一樣。

石門打開了,打開的剎那,咆哮和撞擊聲肆無忌憚地蜂擁而出。

那聲音劇烈得甚至蓋過了克魯的哭叫,但他還沒有轉過身去,因為他的觸手正死死地扳着門框,做着最後的抵抗。

但高文知道,只要克魯看一眼——是的,只要那軟綿綿的小東西看一看他将在什麽地方度過這一晚甚至之後的幾晚,他将瞬間噤聲,發不出一句呼救的話。

因為即便是高文看到屋內關着的東西時,都不禁愣住了。他的胸口猛地一窒,驚訝得微微地張了張嘴。

石門之內有着大大小小十幾個身形壯碩的家夥,每一個人的脖子都用鐵鏈拴在牆上。高文看得出他們不是海民,但也絕對不是普通的人類。因為他們雙眼通紅,雙腳和雙手仿佛都長着野獸般的利爪。

門打開時他們正相互撕咬着,有的扭成一團,把對方抓得皮開肉綻。有的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哀嚎。還有的由于被鐵鏈限制了行動,無法加入他人的角鬥,狂躁地用爪子一記一記扯着鐵鏈,甚至用腦袋撞擊那已鮮血斑駁的牆面。

看到警衛和籠子裏的克魯時,他們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而後猛地轉過身來,兇神惡煞地盯着來者。

他們的眼睛裏滿是戾氣,露出嘴唇的尖牙甚至還挂着同伴的皮肉。涎水和着鮮血從嘴角流出,散發着一陣一陣可怖的惡臭。

也就不到半秒的時間,其中一頭怪物便撲向了門口。但警衛把握的距離很巧妙,正好位于鐵鏈限制的範圍之外。

而此時克魯也轉過身了,那一刻,他所有的觸手全部松開了。

他啪地跌坐在籠子裏,目瞪口呆。

兩名警衛把籠子放下,把靠近門邊的一條空鐵鏈的一端拴在籠子頂端。而後兩人猛一發力,籠子便被推到了怪物們的中間。

霎時,所有怪物都朝鐵籠撲去。

鐵籠确實是在保護克魯,因為怪物打不破這個籠子,他們的手也沒法伸進鐵栅欄的縫隙中。

但高文知道,克魯根本不可能安然無恙。

高文怔怔地望着走廊的盡頭,等到兩名警衛走出來,再把石門重新關上時,高文才被雷爾拍了拍後背,猛地回過神來。

“那是……什麽東西?”高文驚魂未定地問道。

“一群怪物,”雷爾聳聳肩膀,輕描淡寫——“從外頭抓回來的怪物。”

高文還想繼續發問,卻被獄卒長打斷了,話鋒一轉,交代——“過幾天收到通知了,你和雷爾一塊過來吧,到時候你倆也得出庭,畢竟是你先發現的魔杖。”

對,是高文先發現的魔杖。雷爾沒有搶走這個功勞,他依然把最真實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哥哥坦白。

而這在獄卒長看來——“你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小夥子,”獄卒長溫和地笑了,捏了捏高文的肩膀,不住贊許——“海怪家的孩子總是讓人另眼相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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