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9)你背叛了我(下)

傑蘭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是的,他完全不敢相信。于是他握着鐵欄杆,求證般地瞪着克魯。

克魯沒有說話,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他把頭低着,一條觸手被高文牽着。

那一刻傑蘭特有一種反胃的沖動,他的喉嚨很幹,胃部翻騰,他強壓着嘔吐感,直到高文和克魯從他的視線消失,他才哇地在地上吐出一口酸水。

但他也必須慶幸他先吐了,否則當他也被丢入那群怪物中央時,他會吐得更厲害。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着。

他靜靜地坐在籠子裏,仰頭看着那些怪物張牙舞爪地朝他撲來。

候審室內有一些小小的透風的裂縫,光線便從裂縫中射入。傑蘭特能借着微弱的光線看清怪物的眼睛和毛發,看清他們如野獸般的腿和惡魔般的面容。還有那些殘留着上一個嫌疑犯皮肉的指甲,以及渾身上下累累疊加的傷痕。

很奇怪,他應該感到害怕的,可是他卻沒有。

他的心跳得特別快,可在他眼前晃着的卻是克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不明白,他只是離開小島了短短幾天,可他和克魯相識卻是整整十年。

克魯絕對不是一個懂得出賣兩個字怎麽寫的人,但現在他做了什麽呢?他在傑蘭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竟然“已經”成了高文的輔助。

他背叛了他。

克魯和高文到底是什麽時候熟絡起來的,傑蘭特想不起來。印象中克魯每一天都在自己的身邊,即便想熟悉也壓根沒有熟悉的機會。

傑蘭特很茫然,如果說魔杖的事情被發現,他或許還有思緒去撒謊和狡辯。他是一個很擅長說謊的人,他相信只要給他多一點點時間,他一定可以盡可能地琢磨出有利于自己的證詞。

可克魯……是的,可是關于克魯的事,卻讓他心亂如麻。

他的背包裏還有給克魯裝的七彩魔法水,他還沒有給他就被警衛奪了去。他還想和克魯說自己在船上聽到的一切,他不知道克魯有什麽用,但他是他唯一能分擔心事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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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要讓克魯再幫自己請一次假,或者找個什麽借口也好,因為他要回章魚家一趟,他要見一見自己的親姐姐婕德。

但他什麽都沒來得及做。

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

水母的話第三次在他的腦殼裏轉,他有點頭暈,把眼睛閉上。

怪物仍然兇狠地晃動他的籠子,利爪在籠子邊劃出刺耳的聲響。嘶吼嚎叫在小小的空間回蕩,如振聾發聩的雷聲一樣。

傑蘭特閉上眼睛一會,又把眼睛睜開。

然後哇地一下,再吐出了一口酸水。

“即使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華德。”裴迪打了個手勢,讓華德坐下。

從辦公室的另一個小門出去,可以通向一間簡單的會客室。高文和克魯也已經派人送走,暫時停止審訊的傑蘭特已經被送進候審室,他需要在裏面醒醒腦,順便反思一下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華德坐在裴迪對面,發現桌面已經倒好了一杯水。鹽度适中,裴迪就是為他準備的。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來的目的。”華德也不客套,開門見山,“不要為難傑蘭特,他是海蛇家最後的血脈,別把他斬草除根了。”

收到傑蘭特被捕的消息是在前一天的晚上,第二天華德便乘船來到了衛戍島。雖然非常不滿意高文為了救克魯,擅自把那個愣頭愣腦的小章魚收做輔助,但憑着海怪和海蛇家的交情,華德還是必須出面。

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裂岩群島九大家族缺一不可,自最大的一場內戰結束後,他們已經以這樣的模式存在了六百多年,而維護它是最保守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但不是最正确的。在裂岩黎明之前,島上只有四個家族,那時候我們的先祖也認為這種模式必須維護,可後來仍然分裂成了九支,”裴迪道,“沒有哪個家族是不可或缺的,包括我們自己。”

優勝劣汰的法則不僅僅存在于進化得不夠快的獸群當中,即便已經形成了高等文明的社會,要運行起來,也同樣遵循這種規律。

“何況,海蛇家的原石一直在你們家手上。保護海民法力不受侵害的不是家族的數量,而是原石的完整。”

“話不能這麽說,六百年來裂岩群島已經有了它自己的規則,這份規則是九個家族共同創建的,我們也已經用六百年來印證了它的平衡和穩定。一旦缺了一角,很有可能會——”

“現在的律法也是九大家族共同創建的,而傑蘭特.瑟本觸犯了律法,難道這一點就不該遵循傳統嗎?”裴迪沒有聽完,打斷了華德的游說。

裴迪是尊重華德的,華德是一個本分且兢兢業業的人。

海怪家很有實力,但華德自己卻從未表現出競選領主的野心。或許也正是這份安分和寬厚,讓巴羅臨死之前敢于把原石托付給他,并相信有朝一日他也會原封不動地将之歸還給海蛇的子嗣。

但裴迪看到的卻不僅僅如此。

“華德,你一直遠離領主之位的紛争。傑蘭特這件事……準确來說是海蛇家的這些事,是巴羅遺留下來的。很多問題沒有辦法和你說清楚,我希望你不要在這個時候插手。”

“巴羅是我的朋友,我們兩家交好了很多年,如果我現在坐視不理——”

“巴羅是罪人,他因為意識到自己的罪過才選擇自殺。只是考慮到他在位時的功勳,所以一直沒有公開他生前的種種劣跡。但調查從來沒有停止,我們會在适當的時候将之公之于衆。而現在他已經死了——”

裴迪敲了敲桌面,一瞬不瞬地盯着華德的眼睛——“你确定你要做一個已死的罪人的朋友嗎?”

華德的目光晃了一下,落在桌面的水杯上。

裴迪說得沒錯,巴羅已死,海蛇家氣數将盡,當下,幾十年來與海蛇家有種種過節的海龜現在要把舊賬翻一翻,而華德實在不應該因着所謂的仗義和舊時交情,也讓自家一并被拖下水。

何況,海龜家看似并不想和海怪作對。

“為高文想一想吧,他生在一個好的時間,五年一次的候選領主競選就要開始了,他出類拔萃,前途無量,你不會希望為他帶來污點的,不是嗎?”裴迪繼續說。

華德忍住嘆氣的沖動,一直沉默着。他要受的最大的煎熬,就在于必須辜負巴羅的信任。

巴羅和華德是君臣,但也是朋友。在華德眼裏,巴羅一直是一個無法超越的領主。他耀眼奪目,有着古老的血統和無上的法力,他似乎永遠都精力充沛,而他身邊也始終跟随着與他一樣耀眼的輔助——戴比.奧特///普斯。

所以當巴羅與自己最後一次見面時,前者那份憔悴與惶恐讓華德震驚不已又記憶猶新。華德始終不明白在巴羅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以至于把一個不可一世的領主,折磨得六神無主,形容枯槁。

那時巴羅握住華德的手,幾乎給他跪了下來。這是華德第一次,當然也是最後一次,目睹巴羅.瑟本的脆弱。

“我要走了,我得走了……”巴羅是在一天夜裏突然造訪海怪家的,他急急地讓華德進書房密談,而華德也在第一時間感知到對方身上攜帶的原石的力量。

華德把門窗全部關上,巴羅才把被隔離布打開,果不其然,裏面正包着海蛇家的原石。海蛇家原石的力量太強大了,以至于即便有隔離布防護,仍無法徹底消除它對海怪家人的影響。

“你要去哪裏?”華德趕緊把隔離布重新蓋上,他不敢保證家裏的其他人能否察覺得到。華德是謹慎的,而在他确定對方的目的之前,他并不想驚擾任何人。

“我要離開……我要離開了……徹底離開……”巴羅的神色十分慌張,他沒有做出詳細的解釋,只是一個勁地念叨這句話,語氣時高時低,仿佛怕被人聽到,又似乎怕華德聽不到。

華德想讓他冷靜下來,于是扶着他坐到位置上。但巴羅卻膝蓋一軟,跪在了華德面前。

華德大驚,連忙死死地拽住巴羅的手臂,不讓他的膝蓋真的壓上地面。

華德受不起,巴羅是公認的百年來法力最為高強的、最年輕的領主。他十八歲便參加候選領主的競争,之後每隔五年一次的審核,他全部一次性通過。他不僅得到議會長老們的一致認可,也得到了絕大多數民衆的擁護。

而在其三十一歲成為領主之後沒幾年,他便與其輔助戴比成功地在裂岩群島周圍設下了堅固的海民防禦,并大量狩獵人類的船只,為群島收獲了巨大的財富。

那時候的裂岩群島根本不似之前以防守為主,恰恰相反,在巴羅領導下的海民是向外擴張的。

人類巫師的船只不僅要繞道而行,甚至還派了信使,冒險登上群島,意圖傳遞想要通商建交的願望。

只是那樣的輝煌卻來得快,去得也快。似乎也就在十年之間,巴羅突然離開了衆人的視線,開始日複一日地往來于衛戍島和自家老宅裏,并和戴比沒日沒夜地做着某種神秘的研究。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研究什麽,直到現在,巴羅面容憔悴又神色恍惚地來到華德面前,并作出将原石托付給另一個家族的驚人之舉時,華德才隐約感到——巴羅越界太遠了。

“答應我……幫我保管他,等到傑蘭特成年,等到他有能力保護它時,再交給他……”

巴羅用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指用力地掐着華德的雙臂,話裏的內容滿是懇求的意味,但說話的語氣則更似命令。

華德沒有抗拒這個命令,只是他也萬分疑惑——“為什麽不親自交給他?你知道,你把原石交給我,無異于把你整個家族的血脈交給我,你這麽做……”

“我沒有機會了……我沒有時間了,”巴羅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豎瞳,連他的面頰都長出了鱗片,“你不會辜負我的信任的,是不是?你……你不會欺騙我的,是不是!……”

是,華德說是,他也曾經以為是。

只是那時候的華德對巴羅參與的研究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巴羅踏入的雷區,最終逼他喝下了□□,在自家寬大的奢華的卧室裏安眠着,再也沒有醒過來。

“你知道是什麽害死巴羅的嗎?”裴迪突然說話,将華德的思緒拉了回來。

華德笑了,避重就輕地道——“是□□,大概是奧特///普斯家配制出來的某種劇毒,我忘了名字,名字太長。”

“□□只是結果,而不是原因。”

裴迪搖搖頭,他不打算避重就輕,他就想讓華德聽清楚——“他太想要拯救所有的人,太固執,太理想。當年想和陸地巫師好好做生意是這樣,後來想要改變海民的生活方式也是這樣。”

“但這是不行的,他的空想注定讓他的家族被清洗,”裴迪看了一眼自己粗糙的手指,淡淡地道——“沒有犧牲,哪來的榮光。犧牲了海蛇,下一個榮光的,大概就是你們家了。”

而相比犧牲傑蘭特還是高文,答案無論是在裴迪心中還是在華德心中,已經顯而易見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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