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31)海龜的監牢(上)
加雷斯和特裏斯坦越往指示的方向走,越覺得不對勁。
也說不上是哪裏不對,就是隐隐地覺着自己被騙了。還是被一個長相可愛看起來人畜無害一戳就會哭的小章魚騙了。
這是多麽濃重的屈辱感,于是特裏斯坦決定甩鍋——“媽的,要不是你扯那些沒屁用的東西,我們現在也不會不懂自己在哪。”
“……怪我咯?”加雷斯也很無辜,不過他還是默默地接受了“怪他”的結果。
此刻他們正在一片泥潭行走着。這片島嶼很破碎,到處都是架橋和小河。
他們是從碎島的底部上的岸,搭載他們的船只人很少,只有幾個像鯨魚一樣五大三粗的男人坐在船上,一聲不吭地抽着海煙,手裏還提着幾個包裹,包裹裏有東西在動還往下滴水。
到了島上後,兩人也跟着他們一并下來。
但很快那幾個身形龐大的男人就以與其身形完全不符的行進速度走沒了影,只剩下他們倆寂寞地越過一座又一座的橋。
等到他們看到有人煙、有房屋的時候,加雷斯的一句話讓特裏斯坦心頭警鈴大作——“你看那房子……是不是有點像監獄啊?”
特裏斯坦當即意識到不對勁,但已經來不及了。
其實并不是他們一路走來的過程中沒有遇到侍衛,而是侍衛花了一整段的路程判斷他們到底是普通的海民還是人類。
他們從一上島就被侍衛盯上了,但侍衛盯着的并不只有他們兩個,而是所有人。
衛戍島不包含在四座主島中,它整個就是一座監牢。所以沒有閑來無事的海民會到這上頭來,除了犯人以外,上島的只有探監的親朋好友,送送衣服或送送錢幣。
監獄裏的東西都很貴,外頭一塊金幣能得四五條小魚仔,在裏面兩塊金幣才能買一條。有一些體型大的犯人——比如鯨魚,鯊魚——一餐不吃十幾條甚至幾十條小魚,根本不足以活下去。
而事實證明,加雷斯和特裏斯坦不屬于任何一個囚犯的親屬。
無論是他們行動的方向還是衣着打扮,以及渾身上下都沒有一處海獸特征看來,這确鑿是人類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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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花費那麽長的時間判斷和定論,是因為大部分侍衛沒有見過真正的人類。恰巧特裏斯坦和加雷斯身上又沒有魔杖,這也讓他們的危險值降低了很多,能夠判斷的依據也少了不少。
不過在誰也不知道“非巫師的人類是怎麽來到這裏”以及“來這裏幹什麽”的情況下,侍衛最終一致決定——先抓回去再說。
于是密密麻麻的侍衛突然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加雷斯和特裏斯坦連跑都沒處跑,就被一擁而上的兵衛壓住。
士兵先甩兩拳讓他們解除防禦,再反綁雙手,推着他們的脊梁骨前進。
被押送的途中加雷斯一直試着和特裏斯坦說話,雖然每次和特裏斯坦說話,十有八九都被罵,但總能讓他心定一點。
不過這機會實在難得,因為只消他一開口,他就會被重重地掃一拳。
也不知道那些侍衛是什麽物種,手上的皮厚得和自己的腳底板有得一拼,上面還長着奇怪的凸起和利爪。
“……海龜。”特裏斯坦小聲且短促地說,并謹慎地瞥了一眼押着自己的侍衛。
還好,侍衛沒聽到他說話,他還能維持着正常臉部大小來到監獄辦公室。
但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見到典獄長,原因很簡單,裴迪剛剛把弟弟和高文送到海底。
雷爾試着讓高文到海底的訓練場進行術法訓練,一是為了在考核前避免其他家族的人窺見高文的實力,二是訓練場四面都有厚厚的海水做緩沖和防護,即便失控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混亂和破壞。
裴迪本來是不願意這麽做的,畢竟在他心裏,他認為越嚴酷簡陋的環境,越能訓練出真本事。
如果高文真的害怕造成破壞,那就要更嚴苛地控制自己的法力。而且被其他家族看到根本不是個事,倘若高文的實力夠強,即便在舉辦祭奠的血石灘上率先展示也沒有關系。
任何人都不該為自身實力不足找借口,何況還是一個把目标定在裂岩群島領主位置的年輕人。
不過他犟不過自己的弟弟,他也知道雷爾和高文很好。他曾經以為自己的弟弟會成為高文的輔助,那倘若高文當上領主,又必須迎娶一位海龜家的雌性的話,海怪與海龜家則綁定得更深。
高文與其父親華德的脾性不同,高文更尖銳也更敢想敢做,裴迪相信高文能取得比華德更可觀的成就——這一點,無論高文是否冒犯過自己,裴迪都必須承認。
所以當他濕漉漉地推開門,一邊抹掉結在脖子上的鹽,一邊聽着侍從的彙報,他萬萬沒想到等在房裏的會是兩個人類。
裴迪曾經見過人,見過很多人,其淵源可以追溯到他年輕的時候。最早和人類接觸,是因為他曾參與過多次人類船只的狩獵活動。
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十一二歲左右。海民的海盜脾性還沒有褪去,也沒有正式的條例界定這一行為,所以海民的狩獵的無差別的——不論是人類巫師還是普通人,只要航船駛進了他們的領土,他們都于第一時間将之摧毀,把船上所有人全部殺光後,奪走倉內所有的財富。
他在那個時候見了不少普通人。
看着他們驚恐地尖叫逃竄,痛哭流涕,聽着他們尖利的嘶吼,聲淚俱下地讨饒,再抓住他們的胳膊或腿腳拖回來,一腳踩斷脊梁或一發狠勁,擰斷脖頸。
小時候裴迪從來沒有懷疑過這麽做的正當性,畢竟所有海民受到的教育都是——今天你不把他們趕盡殺絕,明天就輪到他們把你們吃幹抹淨。
仇恨真的是一種特別容易培養起來的感情,一代一代疊加,一層一層渲染,即便他們從未目睹普通人對海民做的惡事,在捕殺人類時仍然有一股洶湧的恨意在胸腔中滌蕩。
或許也有一兩個海民動了恻隐之心,在人類哭泣着跪在他們面前時,也曾被隐隐作痛的罪惡感折磨過。但當身邊所有的海民都這麽做,所有的同伴都認為這理所應當,并且走過來替他們了結跪在跟前的人命時——那愧疚感似乎也迅速沖散了。
習慣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習慣所帶來的對普通人性命的淡漠也令後來的裴迪感慨萬千。
倘若後來巴羅不嚴禁所有人捕殺非巫師航船,制定“只驅逐,不殲滅”的律法的話,或許到現在,他們也不會反思自己年輕時手刃的性命。
巴羅對普通人類很好,這份好在一開始是進步的表現。
裴迪曾經反對過,但後來也随着年月的過去而逐漸接受,并認可支持。
可是凡事都有一個度,井水不犯河水自是海民與普通人最好的相處模式。可巴羅似乎覺得這還不夠,把“普通人”的範圍擴大,擴大到了部分陸地巫師身上,甚至擴大到那些混雜了陸地巫師與海巫血統的雜種身上,讓它們也有機會一并進入裂岩群島的世界——這就罪無可恕了。
這已經不僅僅是慈悲,而是帶着裂岩群島幾十萬海民走向自我放逐、自我毀滅道路的行為。
裴迪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幡然醒悟,開始公然與巴羅對抗。
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多年的縱容與信任讓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巴羅已經在海龜家的眼皮底下做了那麽多背叛群島的事,甚至研發出了讓雜種穩定海民基因的藥劑,把那些怪物全部變成海民。
在裴迪發現那種混血怪物存在的時候,他追捕怪物,捕殺怪物,為此他甚至親手操辦了以為可以一勞永逸的滅門案。
他不知道為了根除這些怪物耗費了多少年的財力物力精力,死了多少戰友與兄弟,而巴羅卻說要救贖它們。
裴迪聽到這樣的言論的一刻,已經不單純覺得自己對巴羅的信任可笑至極,還覺得巴羅所做的一切也是個笑話。
巴羅真是天真,他怎麽就不明白,肉體可以轉化,思想卻轉化不了。
那些被陸地巫師養大的怪物永遠也無法真正理解海民的立場,而把它們變成海民的同胞,無異于引狼入室,讓海民從內部被陸地巫師渲染與侵蝕。
這正是陸地巫師想要的結果,巴羅卻正中下懷。
所以當裴迪再次看到人類的一刻,他的心頭有萬千的感慨。
他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這個物種了?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他們有着完好的手和永遠不會變形的雙腿,脖子上不會有腮而無論在陸地走多久都不會幹渴致死。
“你們是什麽?”裴迪甚至沒讓侍從出去,只讓他們把門關上,脫掉外袍,淡淡地道,“人類嗎?”
“……是吧,被你們的夥計揍得大概只是半個人。”特裏斯坦說。
他動了動手臂,現在捆着他的繩索已經變成了鏈條。他和加雷斯被鎖在辦公室旁邊的籠子裏,就像警局裏常關犯人的那一種。
“你應該感謝我的下屬沒有直接把你們丢進海裏喂魚。”裴迪笑了一下,拉過椅子坐在籠子前面,“說吧,怎麽來的,來幹什麽,做了什麽,說得越詳細,你們生還的可能性越大。”
加雷斯和特裏斯坦對視了一眼,猶豫了片刻,特裏斯坦率先開口——“我們是賞金獵人,受人囑托上來找一頭水母,我們沒有惡意,我們……不是巫師。”
“為了錢能找到裂岩群島上來……”裴迪抽出一根煙點上,搖搖頭,“要不是這錢多得夠你們幾輩子花,就是雇你們的人其實是讓你們來送死。”
“那頭水母身上有我東家想要的東西。”特裏斯坦補充,他以為那種藥劑只是在傻子和其主人身上有用,畢竟畜生是陸地巫師造出來的,所造成的影響也應該只局限于陸地。
可他絕對想不到,一樣被陸地巫師追逐的東西,也同樣在海裏掀起了波瀾。
“什麽東西?”裴迪問道,微微眯起了眼睛。
特裏斯坦咬了咬牙——“聽說是一種……一種藥。”
說完,特裏斯坦緊張地望着對方。
他以為自己點到為止了,那對方問再多他便都說不知道。所有的鍋都是他東家的鍋,他只是收錢辦事罷了。
可是裴迪卻不這麽想。
這句話仿若一根尖刺,出口的剎那在裴迪的心間挑動了一下。
他凝視着特裏斯坦兩秒,而後目光下移,落在其胸口之上,但此刻特裏斯坦和加雷斯都好好地穿着衣服,什麽都看不着。
裴迪只好招手讓侍從上來,吩咐——“解開他們的衣服,看看有沒有怪物的标記。”
TBC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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