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31)海龜的監牢(下)

“我不想添麻煩,如果讓你為難的話,我可以在我們家後院的沙灘上練。”高文說,其實他特別不願意麻煩雷爾。

這幾個月的事情每一樣他都把雷爾拉上,雷爾是他想到的最靠譜也最能信任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高文也逐漸意識到,他們已經畢業了,雷爾再也不是他的副主席助手了。他們的人生将各自獨立,并且越來越泾渭分明。

不幫忙是道理,幫忙才是人情。

但雷爾卻不這麽想,他始終把高文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年紀越大,新結識的人就越帶有功利性。他和高文從小長到大,或許很難再有第二個無血緣的同伴能與他建立那麽深厚的情誼了。

裴迪用咒術把他們沉入泥沼之下後,高文和雷爾就在一只巨大的咒術球中。咒術球緩緩降落,直到觸礁後才改變方向,往更深處的海域飄去。

海民可以不需要咒術的保護下海,但他們永遠也無法闖入海龜家的領地。

海龜家掌管着一大片海底世界,可以說上面的裂岩群島有多大,海底的海龜家就有多寬廣。

他們家族不在陸地上占地方,老宅也不在海面。大部分海龜族人送到海面上的海城島就讀,倘若畢業後不是在衛戍島任職,便回到海底。

對于大多數海民來說,海龜那麽龐大的一個家族,既不競争領主,也不願意浮出水面,他們到底在下面幹些什麽,始終是一個謎。

但對九大家族的當家——尤其對領主來說,這并不是秘密。

這是一個只有裂岩群島高層才知曉的真相,也是他們始終對海龜家敬重三分的緣由所在。

咒術球一直往深海沉。

一開始還能看見巨大的海洋生物從他們的眼前飄過,漂亮的珊瑚和活石也借着晦暗的光線閃爍着,随着魚類的游過而左右輕微地晃動。

但當咒術球再繼續往下沉,沒多久,眼前就沒了光線了。

Advertisement

海裏的礦物質隔絕了陸地的光,深海顯得深邃且黑暗。高文想在手中變出一個照明的火團,雷爾卻阻止了他。

“別驚擾這裏的魚,”雷爾說,握住了高文手心的火苗并迅速掐滅,“它們受驚了就會攻擊咒術球,你不會想被一大堆鯊魚推來撞去。”

高文也笑了。他把手垂下來,卻發現雷爾并沒有松開他。

球體不大,兩個人站在球的中央,後背還必須貼着圓面。黑暗包裹了兩人,他們什麽都看不見。唯有偶爾在不遠處忽閃出一道微不可聞的光線,證明有的魚點着額頭前的燈游過。

高文的心跳加速了一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掙開。

他和雷爾勾肩搭背過,也縮在一個被窩睡過,可他卻沒有和對方牽過手,那感覺……非常奇怪。

于是他的手指動了動,問——“怎麽了嗎?”

雷爾卻沒有說話。

他們繼續在海底裏飄着,手依然沒有松開。

雷爾不緊不松地握着高文,好似睡着了一般。過了很久,才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

高文又想問他怎麽了,雷爾卻轉了下身子,下一秒則抱住了高文。

那個吻真是突然,後來過了幾十年,高文回想起來還無限感嘆。在無垠的黑暗中,沒有聲音,沒有光線。他們被困在一個小小的咒術球裏,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的體溫。

雷爾松開了手,卻又抱住了高文的身體。那力量不重,卻讓人不懂如何抗拒。他的嘴唇如他手上的皮膚一樣幹燥,卻是柔軟的,溫暖的。帶着一點點的濕潤,壓着高文的嘴。

高文徹底地怔住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才輕輕地摟住雷爾。

那一刻高文的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克魯,沒有裴迪,沒有傑蘭特,沒有華德也沒有巴羅。

甚至沒有雷爾。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在黑暗中,說是親吻,更像是一種觸碰。可這觸碰沒有膠着的研磨,情///yu已經産生了,卻沒人知道如何繼續釋放。

或者說,不能釋放。

黑暗是危險的,因為它容易讓人看到自己的心和靈魂。它逼着人去掉僞裝,以最赤///luo的方式與己身對峙。

可黑暗又是安全的,因為它為所有不能言說的情感設置了一道屏障。它吞噬了一切,卻又保護了一切。裏面的東西沒有人知道,那就可以當做不存在。

不知道這一個吻持續了多久,雷爾率先結束了它。他把腦袋稍微挪開了一點,在高文的耳邊說——“真可惜,真遺憾啊……”

那時候的高文讀不懂雷爾這話的含義,他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才明白,這是狠心讓一段感情在自己的心中燃起,卻又親手掐滅的決絕。

雷爾是個好人,是個忠誠的人,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可很遺憾,他不能活成他自己。

雷爾比高文成熟,這成熟不僅僅是在年齡上,還有心理上。不過那也是必然,因為高文還沒有看到裂岩群島殘酷的一面,身為衛戍家孩子的雷爾便早他一步,走過了海龜家海底的領域。

就在一年前,雷爾被裴迪帶領着,看到了裂岩群島高層都知道的一個禁區。

這個禁區孕育着海龜家多年以來的榮耀,但也是他們到今天為止,一直在做的犧牲。

他看到了無數的石像。

那些石像如一個個化形後的海龜族人,三人都合抱不過來。石像靜默地沉在海底各處,背上的龜殼拴着一條鐵鏈。

鐵鏈直直往上通去,一眼看不到頂。仿若輪船駛過,垂下了千萬條巨龜模樣的船錨。

雷爾是見過這些石像的,不過見到那麽多還是第一次。

當時以為只是自家做的石墩罷了,從來沒有深究過它們究竟象征着什麽。而當裴迪把他帶到了這一片浩渺的荒地時,裴迪告訴他——它們不是石像,它們正是我們海龜家的人。

每一只都有一枚跳動的心髒,每一座都有一個鮮活的靈魂。

從它們成年并能夠順利巨大化的那一天起,便自願石化,背上打入鐵鏈,于此地靜默到壽命結束,腐朽粉碎。

雷爾震驚,他從來沒有聽家裏的長輩說過這些,也從來不知道有那麽多族人以巨石原型的方式陪伴在他的身邊。

“是什麽族人……是誰,為什麽我沒有被選中,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過有這樣的儀式?”雷爾問。

裴迪笑了,反問——“那你認為,是什麽原因讓每一任領主都必須與一位海龜家的子嗣結合?”

有婚姻的關系,配偶卻從不浮出水面。有彼此的血肉,卻由領主的輔助照料。這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可這關系卻是為追求公平而不得已作出的決定。

因為——“若是不同海獸///交///pei,孕育期間必須對孕體施咒,這樣産下的孩子才能體現出父母其中一方的海獸特征。而與海龜家交///pei的領主也一樣,孕期施咒,則使子嗣分成兩半——具有領主家族特征的孩子歸領主所有,而另一半有領主功勞卻體現海龜特征的血脈,留在海底。”

無論領主是雄性還是雌性,他們都必須貢獻出自己一半的孩子。

那孩子還是受精卵時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即便只生出一個龜卵,也必須由海龜家的人當即帶走。

“帶走後長大的孩子,就成了這些石墩。”裴迪說。

雷爾驚駭不已。

他順着鎖鏈向上看,可無論他怎麽看,他也找不到拴着的另一端。他不解,“為什麽要讓他們拴着鐵鏈?為什麽他們不能活下去?”

“他們活着,只是他們為群島而活,而不是為自己活。”

在最初的戰役中,由于古石板的開掘,海民為奪取石板而相互争鬥。本為一整塊的大島四分五裂,海民也相互敵對,被戰亂困擾多年。

這樣的争鬥直到九大家族的形成才告終,而那個時候——

“裂岩群島已經有了徹底潰爛的趨勢,它會碎成無數的島嶼,随着海浪的運動越飄越遠,越來越分散。只要有外族人闖入,陸地巫師很快就能将所有小島各個擊破,徹底征服。”

于是,海龜家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用鎖鏈打入自己的龜殼之中,沉入海底,憑借己身來強行凝聚海民的力量,狠狠地鎖住幾塊大島,并守衛着這世上完全屬于海民的、唯一的淨土。

榮耀伴随着犧牲,神獸利維坦曾對海龜的先人說。

可是史學課本裏只說了裂岩群島因争鬥而破碎,卻沒人說過為了拼合起來付出了多少犧牲。只說了貪婪會讓人心潰散,卻沒說為把潰散的人心捏成一團要付出多少血汗。

只說了領主必須要與海龜家的子嗣婚配,卻沒說這婚配過後的代價,以及代價裏的舍與得。

這是一項絕對公平的策略嗎?不,不是。無論是其他八大家族,還是海龜自己家。

所以他們選擇了閉口不談,緘默不提。

因為民衆會因其中的不公而奮起,為着自己家族受到的所謂的不公而奮起,可是他們卻找不到通向“絕對公平”的道路,找不到替代這種機制的、更好的辦法。

何況,世上哪有絕對的公平。

無論海民站在各自的什麽角度,永遠不可能統一口徑。而統治者也永遠不可能把一碗水端平,永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閉嘴,所有人都心滿意足,心服口服。

“你也是不公平的産物,在這無數的石墩裏,也有與你同母異父,你卻未曾謀面的兄弟或姐妹石化。”裴迪說。

在你享受着與同期談笑風生的時候,在你光鮮地穿梭在人群中的時候,在你憧憬着與你喜歡的人的未來,在你幻想着你将在畢業後大展身手,在你為自己所受到的打擊和不公垂淚,又因有人輕聲安慰而重新振作的時候——

在這些稀疏平常、從未被你珍惜過的時候,有一些與你一樣的年齡,一樣的血脈,一樣鮮活的生命,正在把四肢壓進海底,背起了龜殼,讓石化咒一寸一寸地沿着四肢漫上。

然後,永遠靜默下去。

“所以你要知道,你現在能自由行動,并不代表你能為自己活着。”

沒有人能只為自己活着,沒有人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活出他們想要的模樣。

而這一切,被自己親吻的高文還要花費很多年的時間才能懂。等到他登上了領主的寶座,等到他被海龜的族人帶領着走下深海,等到他也親眼目睹這一切,看着記錄在名冊上的、歷史書的另一半,他才會明白。

雷爾放開了他,回到兩人靜默的姿勢。

這一次他沒有拉住高文的手,他不承認他之前有拉過高文的手。

遠處有一點點藍色的火光閃亮,石砌的老宅慢慢于火光中露出了形狀。

“到了。”雷爾說。

在咒術球碰到老宅地面的一剎那,無聲地破碎了。

他們面前是兩座巨大的石龜,一左一右地立在宏偉的海龜家門旁。它們背上拴着鏈條,模樣栩栩如生,好似雙眼中還有生命。

“這鏈條拴着什麽?”高文好奇地問。

雷爾朝兩旁的侍衛點點頭,大門打開,他招手讓高文跟上。

“拴着我們心頭的希望,”雷爾笑了,岔開了話題——“來吧,我帶你去訓練場。”

TBC

作者有話要說:

追文的小夥伴:昨天有二更哦,不要看漏了喲~麽麽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