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37)無解的矛盾(下)

“他消失三天了,今天是第三天。”希爾娜走進尤文房間的時候,神色有點緊張,“我聽說高文也沒有回家……你說這兩者有沒有關系?”

當時尤文正在擦拭着她的彎刀。她的入伍通知已經下來了,一周之後她将和幾個同伴一起進入月戟堡受訓。

月戟堡位于斷崖島更北一點的地方,是一塊小小的碎島。

整個裂岩群島有兩個練兵的場所,一個是衛戍島的火石堡,一個則是月戟堡。它們分別歸屬于海龜家和水母家,一個在西,一個在北。

幾乎所有水母家适齡的雌性都要進入月戟堡服役,三年為一役期。

大部分水母家的人退伍之後,會在裂岩群島上其他崗位任職,而小部分則繼續待在月戟堡裏,和部分同樣留在火石堡的海龜士兵合并,培養成裂岩群島的正式軍隊。

尤文則是屬于後者。

她進去的目的不是為了履行三年的義務,而是成為正式軍隊的一員。

她家裏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而她們大多數最終都成了将軍。

“我還有別的辦法嗎?”尤文沒有轉過頭來,她默默地把彎刀插入皮鞘之中。皮鞘上繪制着水母家的徽章,此刻她的拇指用力地摁在徽章上,似乎想把它摳下來。

天一亮她就要離開了,原本以為可以等到克魯歸來的消息,但小章魚所耗費的時間比她想的要久。但這也是好事,如果克魯真出了什麽纰漏,真把尤文供了出來,領主海鱷也沒有權利到兵營裏把她抓走。

領主管轄的是裂岩群島的政zhi、經濟和所謂的和其他碎島的外交,而jun事則不歸他們,只由海龜和水母家統轄。

jun事權力與政zhi權力的分離最大限度地削弱了領主集權統治的可能,也讓向來手握重權便肆意妄為的海鱷家不敢把尖利的爪子伸向她們。

尤文的頭發幾乎剃光。

水母家的軍營雖然也分雌雄,但由于雄性太少,所以進行統一規劃管理,全部把頭發剃得只有薄薄的一層。少了毛發的遮擋,尤文顯得更蒼白了。半透明的皮膚,讓她十足地像一個幽靈。

但她的眉心緊皺着,眼睛裏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恨意。這些日子她不再以淚洗面了,雖然每一次想到兄長還是會胸口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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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周圍一直都沒有消腫,布滿血絲的眼球讓整張臉的表情顯得疲倦卻猙獰。

她被悲傷和痛苦沖昏頭腦,甚至都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弟弟。

那天安德烈來找她的時候,她正斜着身子靠在床邊,被弟弟一推,她虛弱得把頭磕在牆面上。

安德烈給了她一塊小水晶,水晶雕刻成水母的模樣。它被穿了個孔,做成一只吊墜。

安德烈說他對它施了祈福術,它能讓尤文在軍隊裏一帆風順。

“以後我要是榮光了,我也會通過它來和你聯絡。”安德烈說,“或許是明年,或許是後年……當然也有可能等姐姐回來,讓您看着我随同當家一并走進大海。”

唉,本來眼淚都已經哭幹了,安德烈這麽一說,尤文還是眼眶一熱。

為什麽家裏只有她是女孩呢,為什麽既然有了她,還要再生個弟弟呢?她不理解母親啊,她寧可自幼就和安德烈分離,這樣姐弟倆就沒有機會培養感情,而一旦安德烈被獻祭出去,她也不會那麽痛苦。

尤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眉心,試着給安德烈整理出一個笑容。

安德烈被教育得多好,就算是死亡也無法讓他産生分毫的畏懼。他的心中洋溢着的都是為家族争光的夢想,那麽陽光,那麽積極,哪怕他得沉進黑暗裏,作為最深處的一塊基石。

“我們會在地獄魔王的宮殿團聚。”尤文捧着安德烈的臉,在弟弟的額頭上親吻。

“我們會在地獄魔王的宮殿團聚。”安德烈微笑着,跟着姐姐重複了一遍。

“如果有消息,我會帶給你,無論是克魯還是安德烈。”希爾娜靠近尤文,摁住了她不停摳着皮鞘的手。

“如果有機會就告訴我,如果沒有機會……按你的想法去做。”

尤文一旦進入軍營,想要出來就不是一時半會的事。而她信任希爾娜,希爾娜繼承了當家的果敢,但心裏頭還有一絲柔軟,尤文找不到比她更适合拜托的人了。

所以尤文把哥哥告訴她的地址也告訴了希爾娜,希爾娜也将在克魯回返之後,讓克魯到陸地上指定的地點尋找戴比藏着的配方。

何況希爾娜未來也是要做當家的,即便她真的犯了錯,也有着比普通人更多的豁免權。

其實那一刻尤文有點感慨,同樣是被關在一個封閉的地方,同樣與世隔絕,環境嚴酷,同樣被迫地做着她不想做的事,同樣讓她精疲力竭之後又趨于麻木。

可從兵營裏出來的是英雄,從監獄出來的便是囚犯。

囚犯提前滿足了欲望,所以要付出後半生的代價來償還。而像尤文這樣的先對宿命進行償還,不知道是否意味着熬過這一段,彼岸便是幸福的時光。

但傑蘭特不想償還,他壓根沒覺着自己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償還?所以他下毒的時候,滿腦子想着的都是如何才能不被發現,而愧疚和抱歉之類的感覺,一點都沒有。

他明明是領主家的獨子,明明應待在海蛇老宅繼承財富的同時也繼承與生俱來的榮光,明明應有權為自己申辯,甚至有能力庇佑身邊的人,可他的一切都被奪走了。

巴羅一死,所有人仿若禿鹫和鬣狗一般将海蛇家撕扯分裂。不管是宅子裏的財富還是原石,都已落入他人的寶庫之中。

唯一正當的繼承人卻被丢在管制所裏,試圖用三年的牢獄生活磨滅他的尖銳——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傑蘭特不僅給三名獄友下了毒,他自己也喝下了毒液。甚至他還喝的特別多,讓蛇毒的狠勁蓋過海蛇體內降解毒素的效率。

他随同着三個人一起抽搐着口吐白沫,不停地用蛇尾拍擊着牢房的門。很快,管理員就過來了。看到這極為慘烈的一幕時,甚至都沒有過腦,就吓得讓醫護人員将他們擡進醫護所。

來到醫護所,再行動就容易多了。

醫護所是不允許看守進入的,留在這裏的只有護士和醫生。傑蘭特當然不會傻等醫生給他下個“中了海蛇毒”的診斷,即便他喝的毒液最多,但他畢竟是海蛇,他康複力也是最快的。

就在四個人送進了急診病房并等着醫生來進行探查和診斷之際,傑蘭特迅速睜開眼睛跳下了床,連門都沒有走,直接推開窗戶,化成了海蛇的原型,一溜煙鑽了出去。

傑蘭特只有十五歲,蛇體也不算粗大,沿着陽臺一直走,不一會就找到了一個小的通風口。

他順着排水管道繞上天花板,用牙齒咬開擋板。通風口的大小對獸态的他來說正合适,一路上暢行無阻。

等到他從醫院後門的出風口爬出時,身上已經滿是灰塵。但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盡可能地把自己的身體壓進草叢裏,極速地往外頭逃蹿。

雖然非常順利,但他的心髒也劇烈地跳動着。

醫院的人不多,但來來往往的全是海民病號。如果發現草叢裏有一條蛇,那些眼疾手快的醫生護士肯定以為是哪個病人發了狂,利索地将他抓住不算,很有可能還要捆上束縛帶。

但幸運女神眷顧着他,或者說惡魔正引誘着他。他一直沒有遇到障礙,直到徹底地逃出了醫院,再從衛戍島的港口附近下了海。

他不乘坐船只也不會在淺灘冒險,他知道淺灘裏到處都是有着劇毒的鬼草,所以穿過鮮紅的刺桐林,他便選了個看似安全的小矮崖,一股腦地跳了下去。

落入大海擁抱的剎那,他的蛇尾被礁石劃了一道。鮮血淋漓,蛇鱗翻起。可盡管連體內的蛇毒都沒完全消化,他也拼命地往遠處游,往南方游。

他必須趁自己害怕之前離衛戍島遠遠的,這樣才能呼吸到自由的味道。

等到他幾乎筋疲力盡,順着海水起起伏伏地飄時,他看到了章魚的旗幟。

他還是要上海城島的,只有海城島最靠近海民與人類的疆界,他只有在這裏才能尋到過路的人類航船,然後徹底解脫。

當然,他還想再看克魯一眼。

雖然裝着彩虹水的瓶子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從陸巫世界帶來的魔杖也不懂被沒收到哪個辦公室,但即便說幾句話也好,至少他得讓克魯知道——他要走了,但他還會回來看他。

于是他翻過章魚家的圍牆,偷偷地摸到克魯住着的左邊房間的窗口。

他變出了人身,裹了一件從垃圾堆裏摸來的破破爛爛的袍子。他拖着受了傷的小腿,血一路走一路流淌。他身上沒有布料包紮它,不過也無所謂,海水的鹽度讓他剛才錐心砭骨地疼過了,現在反而沒覺着那麽難受。

克魯的窗戶緊閉着,窗簾拉開了一條縫。

傑蘭特扒拉着窗臺往裏頭看,卻見着卧室裏沒有克魯,反而有一男一女。

他們随意地翻看着克魯的書本和抽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他能去哪,你還指望他真能死了?”薩魯輕笑,随手把克魯的日記本丢在床上。

那本日記傑蘭特看過,其實記錄的根本不是日常的生活,而是一些摘抄筆記。克魯總是記不住史學課的歷史事件,所以會仔仔細細地用炭筆謄抄幾遍。他說這樣能集中注意力,當然順帶也稍微加深了印象。

“哦,他不死……那我倒知道他去了哪。”一個傑蘭特沒見過的章魚女孩說着話,觸手一卷,把克魯裝海星星标本的小藥瓶拿過來,晃了晃又放回原處。

“去了哪?別告訴我又上海怪家去了。”薩魯皺起眉頭,語氣十分不好。

“不然呢?你覺着他還能找誰?”女孩哼笑一聲,“他也真是夠嗆,小小年紀就那麽多鬼點子。他真的有那麽蠢嗎?還是他故意裝蠢給我們看?”

傑蘭特的心裏咯噔一下。

薩魯沒有接話,只是鼻子裏又發出一聲冷笑。

那女孩倒也樂意看到薩魯的着急,只要薩魯着急了,他就得想辦法,于是又澆了一把油——“你等着吧,我看根本不用等高文當上領主。他只要當上當家,你那寶貝弟弟一定已經做好了充足準備把你踢下來,卷着鋪蓋跑到海怪的床上——”

傑蘭特咽了口唾沫,收回了目光。

他不認識那個女孩,但他知道那女孩說的就是別人看到的。

他待在管制所什麽都不懂,消息也不通。可成為輔助的克魯則不一樣,他沒有傑蘭特也過得很好,甚至比傑蘭特還在的時候更好。

傑蘭特沒有逗留太久,他在克魯的窗外靜靜地坐了一會,等到小腿的血跡基本凝固後,才重新站起來,又翻過圍牆出去。

是的,這是傑蘭特十八歲之前待在島上的最後一天。

他以為他會和克魯有一個像樣的告別,即便他怨恨克魯,瞧不起克魯,現在還有點憎惡克魯,可是他還是得見到他。

但現實比他想的還要殘酷。他連哭着罵幾句的機會都沒有,也沒有機會讓克魯用觸手卷着他的胳膊,怯生生地、徒勞地自辯。

一切都是那麽安靜,好似傑蘭特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那一天的夕陽是血紅色的。血紅色的夕陽從天上,染到了海面。

冬天要來了,海水越來越冷。

傑蘭特站在岸邊呼出一口氣,竟也有了淡淡的霧氣。

他轉身最後看了一眼章魚的旗幟,再看了一眼不遠處來往的海民。

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關注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家夥。

沒有人發覺他是傑蘭特,沒有人在乎海蛇家最後的血脈跑到哪裏去了。

傑蘭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他跳進了微微蕩漾的海水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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