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43)陸地的處刑(上)

話分兩頭說,海島或許剛剛平息了一起風波,但對傑蘭特而言,磨難才剛剛開始。

他跳進海裏的那一天,游了很久。他的傷口一直在惡化,可卻沒有找到可以搭乘的船只。

他很累,于是慢慢下潛。

他找了一塊焦岩,在後面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還被紮了一下,兩只海膽提醒他,他還活着。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浮上水面時天空還是灰暗的。他又繼續在臨近海面的位置向前飄,終于在第二次打算小憩時,看到了一艘破舊的人類航船。

他越過裂岩群島的界限了,他以為自己得救了。

船不大,像是貨船。船員不多,有兩個在船頭一邊抽着煙一邊高聲談笑,還有幾個在甲板站了一會,便下到了船艙裏。

傑蘭特化成蛇形攀上船體,再從甲板往下鑽。他剛一進入船艙,就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惡臭味。

船艙分為兩頭,一頭好似船員休息的卧室,而另一頭則是裝載貨物的倉庫。倉庫門上有鏈條,鐵鏈滿是斑斑的鏽跡。

傑蘭特沿着角落爬行,躲在一塊破布後面,心裏頭不禁興奮起來,猜測着這一回又能看見多少寶貝。

他從裂岩群島離開的時候什麽都沒帶,這一回一定要拿點好東西,怎麽着也不能上了岸以後餓肚子。

他想起之前見過的那種漂亮花瓶,又想起那半瓶彩虹水,然後想起——不,他搖搖頭,把湧進腦海裏的畫面甩掉了。

他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那必須要把過去的東西清理掉,否則怎麽給新鮮事物騰出地方。

等到船員陸陸續續都往宿舍的方向走後,傑蘭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拴着鐵鏈的門邊摸索了好一會,總算找到了一個缺口,于是扭動了一下蛇身,迅速地鑽了進去。

進來的那一刻,他差點窒息。

沒錯,那股惡臭味更濃了,鋪天蓋地地朝他拍來。他立即化成人形,用自己的破衣服捂住了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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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裏壘着至少二十只箱子,每只箱子都大得能裝下一個成年人。它們全部被厚重的幔布蓋着,惡臭便從随着船體擺動的幔布下方漏出。

傑蘭特被濃烈的臭味刺激得受不了,他也想咳嗽,可他剛吸了一口氣,就趕緊把嘴巴捂得更嚴實,以免聲音漏出來。

因為他聽到了其他人的咳嗽——這裏還有別的人。

船體發出劇烈的轟鳴,幾乎蓋過了那微弱的咳嗽聲。但細細聽來,竟不止一個人在咳嗽,而是大大小小,此起彼伏,很多人都在咳嗽,其中還摻雜着一些shen/yin和哭泣。

傑蘭特後脊瞬間溢出一層冷汗。

不過他很快鎮定了下來,因為他發現那些聲音是從箱子裏傳出來的。厚布蓋着箱子,裏面的人或許出不來。

也就憑着這一點點的僥幸心理,傑蘭特戰戰兢兢地從角落站起。

他盡可能放輕腳步,走到其中一個箱子旁邊。然後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壯起膽子捏住了幔布的一角,緩緩地、輕輕地将幔布掀起來。

光線很暗,傑蘭特必須眯起眼睛變成豎瞳才能看清箱子裏裝着什麽。

但馬上他便看出這不是一個箱子,而是一個鐵籠。

就在他看清籠裏東西的剎那,他手指一松,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籠子裏确實裝着一個人,它裝着一個滿臉血污,幾乎沒有意識的女孩。

女孩沒有看到她,她面色蒼白,倒在籠子裏。

她的身體随着船身左右晃動,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裙子上爬着無數只巨大的蟑螂。她雙眼緊閉,嘴邊還有黃色的嘔吐物流出。看上去她不僅失去了意識,還有可能沒了氣息。

傑蘭特坐在原地好一會,盯着那被幔布重新蓋上的籠子。片刻之後他一鼓作氣,一個接一個地把幔布掀開。

每掀開一塊布,所見的景象就像用鞭子在他後背抽了一道。

他無法形容自己當下的心情,直到他把二十幾個籠子全部看完之後,他已經渾身濕透,周身戰栗。

那些籠子裏裝着各種各樣的人,有青年,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活着還剩一口氣的,也有的已經死去多時的。

他們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痕,眼神仿若從地獄走過一遭般可怖。

他們見到傑蘭特的一刻好似見到獵物一般,猛地朝他撲來。骨瘦如柴的手從籠子縫隙中伸出,妄圖抓住傑蘭特的衣服。

可是他們沒法呼救,在他們張開嘴的剎那,傑蘭特看到他們沒有舌頭。他們的舌頭被剪了一截,只能發出口齒不清的吟叫。

而那些死去的屍體則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蛆蟲,有些眼睛甚至還沒有閉上,大大地睜着,眼球卻呈現灰褐色,早已沒有了神采。

傑蘭特登上了一艘獻祭船。

傑蘭特聽說過這種船,那是陸巫想要博得利維坦好感而向大海投來的祭祀。他們會把一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人通過低價購進,裝上船運來,來到海洋深處後,便将這些人全部倒進海裏。

但顯然陸巫根本不了解獻祭利維坦的正确方式,利維坦不食腐,而且不吃雌性。要投喂他,一定要投喂健康的雄性。而且一年投喂一次足矣,根本不需要那麽多質量不好的垃圾。

何況這些人看上去還不是巫師,反是一些沒有法力的人類。

利維坦絕對不會吃了無法力的人,卻把法力賜福給巫師。

那些陸巫總是想着投機取巧,既不願意花費精力去臣服于利維坦,了解它、供奉它,又觊觎着它的力量,想要站在貝西莫斯的土地上,卻同時享受着兩兄弟的庇佑。

也正是部分陸巫愚蠢的行為,海盜時代結束後海洋底下的亡靈才一直沒有減少——傑蘭特覺得既可悲又可笑。

果不其然,當他把幔布全部檢查完後蓋起來沒多久,門口就傳來了鐵鏈解鎖的聲音。

傑蘭特立即又變回蛇的模樣,從破口處鑽出去,重新躲進了那塊随手丢棄的小破布。

船員們大聲地吆喝着,把鐵籠一個一個往甲板上搬。這一回傑蘭特數清楚了,船員總共有六個人,來回三四趟,就把倉庫搬空了。

傑蘭特跟着他們爬上甲板,只見那籠子被一個輪軸高高地吊起來,挂在船邊,懸空于海面上。

其中一個船員喊一聲,那籠子底下的鋼板就豁地打開。裏面或生或死的肉體便徑直從籠子裏掉進海中,遠遠地傳來輕微的落水聲。

他們的舌頭都被剪掉了,所以發不出求饒。或許是陸巫覺得求饒會影響獻祭的效果,卻沒有想過把這些殘缺不全的東西投給利維坦才是最徒勞的事。

籠子裏的人清空到一半,輪到一個小女孩的時候,那女孩緊緊地抓住籠子邊緣,就是不願意掉下去。

一個陸巫喊了幾聲,對方都不肯撒手。不得已,他只能從袍子裏抽出一根很細很長的棍子,朝着女孩的方向一劃——女孩的手臂竟硬生生被截斷。

女孩墜了下去,而那半截手臂卻還挂在籠子邊。截斷處湧出鮮血,血一直往下流,手臂則輕微地左右晃蕩。

等到籠子降下來後,其中一個船員将其扯下,手臂一揚,将殘肢抛了出去。

傑蘭特沒有全場看完,早早地縮回了船艙。他渾身又冷又熱,心髒跳得厲害。他或許是第一次見到陸巫如此殘忍的一面,而之前對這些外族人的良好印象,出現了一點點崩毀的裂痕。

他逼着自己快點睡過去,睡一覺腦子就清醒了,他也才有精神想想下一步怎麽走。

傑蘭特努力地安慰自己,陸巫大體上還是好的,現在只是碰巧遇到了一些貪婪且喪盡天良的罷了,這不能代表陸巫的全部。

他去過好幾次陸巫的世界,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對他不友善的人。他才剛剛從裂岩群島這個火坑裏逃出來,不可能再跳入另一個煉獄。

命運不可能這麽對他的,絕對不可能。

就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中,傑蘭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這幾日來他太疲倦了,心理壓力也大得可怕。他以為自己睡得很沉,實際上總做着莫名其妙的夢。

夢裏的他從一個場景穿越到另一個場景,他和這個人說話,一轉頭又和另一個人說話。他好像坐在海浪之上,海浪把他高高地抛起,然後又重重摔下。他往深海裏下墜,而又不知道是誰将他撈了起來,一路往雲端托去……

醒來的時候,船已經靠岸了。船上的人都走光了,只有碼頭遠遠地傳來喧嚣。傑蘭特從破布中爬出來,爬上樓梯,爬上甲板。

陽光突然照在了他的臉上,他趕緊從船上爬下去,變回了孩子的形象,蜷縮在碼頭堆積的一摞麻包袋後面。

他檢查了自己的傷口,傷口沒有大礙,已經慢慢合攏了。海蛇的自愈能力雖然沒有章魚強,但好歹也一路泡着海水過來。海水對海民有治愈能力,只是現在的傑蘭特——是的,現在的傑蘭特要學會以陸巫的方式生活了。

他從麻包袋後面站了起來,舉起手臂擋住打在他臉上的陽光。

碼頭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他眯起眼睛往遠處看去,再擡起頭往街道深處眺望。

他看到遠處一個小小的孤兒院,孤兒院門口,有一個孩子正在向大家分發牛奶和面包。

他可以到那裏去。他對自己說。

他可以以陸巫的身份,開啓人生的第一天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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