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50)崩斷的紐帶
其實克魯心裏清楚,有的事發生第一次,就會發生第二次。那麽多年來被海鱷兄弟欺負,也是因為他們從始至終沒有受到追責。
這一回也不例外。
海鱷兄弟似乎認定克魯不會說,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樣忍氣吞聲。過去還有傑蘭特護着他,現在傑蘭特跑了,高文又畢業了,克魯可謂真正的孤立無援。
即便克魯因為法術的提高,周圍多了不少圍過來的同期,但其本質也不可能改變。懦弱是根植于心底的,正因如此,他們斷定克魯更會為留住身邊好不容易聚攏來的朋友而把秘密藏得更緊。
克魯确實毫無表現,尤其到了最後一年,大部分時間都不待在學校。但即便如此,克魯還是有機會報複對方。
而這一次,他要結束鱷魚兄弟對他那麽多年來的欺辱。
畢業在即,克魯同樣面臨着是就職還是參加領主競争兩條路,薩魯根本沒有問他的意見,直接幫他填寫了“就職”的選項。
導師找到了克魯,并告訴他,對于克魯現在的能力來說,雖然不能算數一數二,但競選領主是有潛力的。何況章魚家的人天生腦子好使,指不定克魯還有未被發掘的才能。
克魯對此沒有異議,如果導師認為他應該參選,那就讓導師自己去和薩魯溝通。他相信薩魯用不了幾分鐘,就能讓這些長年待在學校的導師贊同他的評價——到底是天資差一點,這樣的孩子,早點讓他工作就行,不要寄予太高的期望。
不久之後,導師們和薩魯就聯合向海城醫院推薦了克魯。理由很簡單,克魯最出類拔萃的是藥劑學。到了海城藥庫或者海底總院的研究所,得個安穩的職位并不難。
他将和許許多多章魚家的人一樣,從此一輩子撲在藥劑房,和琳琅滿目的草藥打交道,再無更多的野心。
克魯是本家的幺子,熬個五年十年,當個部門的主管,也無可厚非。
這是對克魯最好的安排,薩魯自覺已經很仁慈了。
克魯一直都沒有說願意還是不願意,直到婕德準備生産前的一個月,克魯敲響了薩魯的房門。
既然海鱷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上門,那他可以先把另一件事情給做了。
他把誠聘書擺在薩魯的面前,第一次非常堅定地直視着薩魯的眼睛,告訴他——“我是高文的輔助,這便是我以後的職能。我會接替你成為當家,所以我不會去任何地方就職。”
其實克魯心裏并沒有底,他随時都擔心下一秒高文就找上門來,對他說彼此的約定已經解除。他們沒有一紙文書,所以自己到底還是不是高文的輔助,全憑海怪家一句話。
可是至少,現在他還能利用這個理由。
薩魯聽罷他的話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笑出來了。他笑得是那麽好看,讓克魯難以想象緊接而來的憤怒和惶恐該如何在這張自己崇敬和害怕了那麽多年的臉上爬滿。
薩魯說,“你是還沒睡醒吧?你覺得高文還會繼續讓你當輔助?還接替我成為當家?你有什麽資格,成為我們的當家?”
薩魯把誠聘書捏在手裏,轉了方向推還給克魯,“這是我最後的善念,我希望你是一個懂得珍惜和感恩的人。”
說完他又笑了,他仿佛在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是啊,克魯已經沒有競争力了。現在的他幾乎不再與海怪家往來,而在其萎靡不振時日裏,薩魯和艾琳娜以為克魯早已不抱幻想。
夢總歸是要醒的,他們之所以在臨近畢業之前才戳破,已經是慈悲為懷了。
克魯望着桌面的文書,上面扭曲的字跡一會清晰,一會模糊。他思索了片刻,第二次擡起頭來,這一次他換了話題,轉而問道——“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希望我死?”
這一問也出乎了薩魯的意料。其實他并非非要克魯死不可,但如果克魯奪走他當家的位置,他知道後果會怎麽樣。
克魯作為家中的污點那麽多年,整個家族的環境都在排擠克魯。薩魯于其中從一開始扮演的縱容者,到後來的主使者,他已經犯下太多的錯誤。
他不可能讓被自己傷害的人爬到頭上,否則他和婕德以及他們孩子的未來皆會比克魯更加凄涼。
章魚家的人學不會寬恕,這一點即便他不想承認,但克魯也必将繼承。
“你如果遠離了我,我們不再對彼此産生威脅,你可以不死。但是,” 薩魯不笑了,他站了起來——“我也希望你不要自尋死路,你知道,我們都在為自己而活,這是我們的天性。”
薩魯說得對,這是他們的天性。只是薩魯沒有認清的是,他們都是向死而生。何況克魯沒有信仰,他從來不認為魔王宮殿真的存在。他的“死”和薩魯的“死”不一樣,和大部分有信仰的海民的“死”不一樣,所以求生的意志也會不一樣。
克魯已經無路可退了,而薩魯的話就是在告訴他——你就只能活成這樣了,如果不接受這個結局,那你就去死吧。
克魯對哥哥的答案很失望,他失望的不僅僅是兄長從來沒有把他當成血親看,還有他到此刻的貪得無厭與逼人太甚。
歸根結底,克魯到現在都沒有跨過的一道坎就是他和薩魯的兄弟關系。章魚的存活率很低,他們本家只有三個孩子,姐姐死了,就只剩他和薩魯。或許一開始克魯的才華并不出衆,但到了今天卻可以看出——兩個兒子都很優秀。
可到了這一刻克魯終于明白,他和哥哥不可能皆得善終。不是他毀了薩魯,就是薩魯毀了他。
其實在啓動咒語的那一刻,克魯感受到的并不是複仇的快樂。他覺得悲哀,巨大的悲哀攫住了他。
婕德已經快要産子了,所以當聽到婕德尖叫的時候,薩魯并沒有意識到是克魯啓動了咒語。
他抛下進行了一半的談話奪門而出,沖進了婕德的房間。
而克魯依然盯着桌面上的文書,心裏頭專心地默念着一條條早已爛熟于心的咒文。
他将近一年來都在伺候着婕德,送進婕德嘴裏的毒一次也沒有停止過。他無數次地想要罷手,可心底裏另外的聲音卻告訴他——你可以不害人,但是至少得有害人的本事,才能防止自己成為受害者。
事到如今,克魯為自己堅持下來感到慶幸。但今天過後,他将和薩魯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親情可言。
血濃于水的規律在他的身上不适用,那就不要再報以僥幸了。
按照戴比書上的描述,婕德最先感受到的是刀割般的疼痛。疼痛從小腹開始,再慢慢往上延展。
經過大半年的藥劑浸泡,羊水中已滿是鬼草的種子。只是鬼草本就是動物與植物的共生體,所以它可以寄生在活體之中,也可以自我石化,讓胎兒變作石胎,變作死胎。
劇痛過後,便是萬蟻蝕骨的疼。那疼緊緊地抓住了還沒能見到世界的新生命,它的潰爛從骨頭到筋肉,再從筋肉蔓延到血液。腹中胎兒不能呼救,可吶喊卻能借母親之口。
婕德在床上翻滾着,感受到這一錐心疼痛的剎那,她就有了非常不好的猜測。而在劇痛之後,xia體開始流出鮮血。
血液的顏色非常詭異,一塊一塊紅色的肉丁混合着血肉排出,那是鬼草分離了胎兒的肉體,将它削成一片一片。
婕德從床上滾到了地上,又在地上看到了衣裙下漏出的東西。她的後脊一陣發涼,在海底總院從事了多年的醫師工作,現在的症狀已經印證了她的猜想。
她想到了克魯,想到了那種極其狠毒的慢性du藥,想到了衛戍島沙灘上的詭異生物,還想到這藥傷害胎兒只是其中一面,而另一面便是對子宮的控制。
薩魯推開房門,忙不疊地把婕德抱起來。
婕德渾身都是血和汗,她一把抓住了薩魯的手,嘴唇劇烈地開合着。可是她說不出話,那疼痛幾乎讓她暈厥。
薩魯把她放在床上,拔腿就想把醫生找來。
可是婕德不松手,婕德知道再讓醫生來也沒有意義。他們的孩子已經死了,你看那遍地的肉片,就是他們這一年來愛情的結晶。
眼淚熱騰騰地從婕德眼角溢出,她好後悔。不僅僅後悔沒有進一步控制薩魯對克魯的傷害,也後悔她對克魯的掉以輕心。
可是她又如何能想到這些。
克魯已經被傷害了那麽多年,她以為這一切都是慣性——克魯早已被心理閹割,即便他遭遇不公,也學不會反抗了。
可是慘烈的現狀卻讓婕德明白——對克魯的閹割沒有成功,恰恰相反,即将被閹割的是她自己。
克魯念完咒語後,才慢慢地從薩魯的書房走進了婕德的房間。他與婕德目光交彙的剎那,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冰寒。
對于大部分的母親就是如此,傷害她本身無關緊要,但傷害她的孩子,無異于要了她的命。
婕德像瘋了一樣地喊了一聲,更加用力地拽緊了薩魯的手。
而薩魯回過頭來,看到了在幾分鐘前毀了他希望的兇手。
他震驚不已,怒不可遏。他掙開婕德的鉗制,毫不猶豫地沖到克魯面前。他用觸手攪住了克魯的脖頸,狠狠地撞在牆上。
觸手的力氣幾乎擰斷克魯的脖頸,他狂怒地朝克魯發問——“你做了什麽!你這個肮髒的東西!你對她做了什麽!”
可是不等克魯回答,下一秒薩魯的觸手卻又松懈了下來。因為婕德又開始翻滾了,疼,疼到了骨頭裏。疼到了像把她的子宮抽出來,又像用刀子一道一道地在體內劃動。
薩魯的眼眶紅了,一巴掌抽在克魯的臉上。他歇斯底裏地大吼道——“你這個無恥的家夥……如果你敢傷害她、如果你敢傷害我的孩子,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克魯的鼻子被扇出了血,嘴角也被扯裂。不過他習慣了,給他巴掌和拳頭的人很多,他不介意再多一回。他不需要回應,他只需要默念咒語就好。
薩魯一年前可以殺了他,但現在不行了。他的死亡意味着把鬼草的控制權消除,那發了狂的蟲子會在婕德的體內暴走。它們将把婕德的髒腑全部咬爛,然後盡數于肉體的孔洞中湧出。
婕德第二次從床上滾到了地板,那鮮血染紅了床褥,染紅了被單,染紅了厚實的地毯,還染紅了米色的睡袍。
她痛苦得仿若在煉獄中燃燒,她兇狠地扯着床腳,整個床鋪被她晃動得吱呀作響。
但她還是努力地搖頭,她沒法好好和薩魯解釋,只能松開床腳,拼命地往薩魯的方向爬。薩魯此刻絕對不能對克魯動粗,否則下一秒死的不是克魯,而是她自己。
薩魯看到如此狼狽的婕德,六神無主。他咆哮着把克魯摔到地上,再從地上将之卷起來第三次撞上牆面。觸手上的吸盤劇烈地收縮着,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眶盈上了悲憤交加的淚水——“我應該殺了你……我早就該殺了你,殺了你!”
艾琳娜聞聲也沖了進來,看到血腥的一幕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觸手一軟,後背用力地撞上了門邊。
克魯仍然不說話,他就等着薩魯繼續卷着他。他心中的咒語一刻也沒有停止,而再念下去,婕德将終生沒有辦法再孕育薩魯的孩子。
于是婕德鉚足一口勁,虛弱地抓住丈夫的衣擺,她喘着氣央求道,放開他,你必須放開他。你不能殺他……否則就是殺了我,殺了你自己。
薩魯呆住了。他低頭望着在腳邊匍匐的婕德,片刻後扭頭與眼中始終沒有波瀾的克魯對視。
放開克魯的一剎那,疼痛仿佛摁下靜止鍵一樣,随着克魯落到地面,竟倏忽間從婕德的體內抽離。
所有鬼草一致停止了運動,徒留徹骨的疲倦讓婕德渾身癱軟。
這時艾琳娜回過神來了,她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她沖上去,對着正在把婕德往床上搬動的薩魯說,“你要做什麽?你現在要做什麽?”
見到薩魯不理她,她又自行跑過去想重新卷住克魯的脖子。她害怕了,是的,她害怕了。她怕的不是克魯對婕德的傷害,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在薩魯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忌憚。
可是她的觸手剛碰到克魯,婕德又尖叫了一下。
薩魯立即轉過頭來對艾琳娜吼了一聲——“你出去!你不要碰他!”
艾琳娜傻了,她頓了頓,突然喊了起來——“你認輸了?你現在認輸了?你的孩子可以再懷,可是、可是你不是要殺了他嗎?你必須殺了他,你不殺他,我可以替你去做——”
她瞪着薩魯,瞪着克魯,她的觸手揮動着,一面想卷住薩魯的胳膊,一面想再次把克魯控制住。
而到了這一刻,克魯連逃走都不想。
連薩魯都不可能做的事,艾琳娜更不可能憑借一己之力做到。她已經沒有作用了,在薩魯自己的利益與她沖突時,薩魯會毫不猶豫地将她趕走。
“你給我閉嘴!”薩魯回過頭,無比狠厲地朝艾琳娜罵道——“滾出去!”
艾琳娜的故事似乎在那一天結束了。
她被薩魯的這句話鎮住了,再一次靠上了門板。
她為了贏得薩魯的幫助,不惜和家裏鬧翻,一定要随薩魯住到本家。她拒絕了父母即将讓她繼承的研究,因為她認為只有回到裂岩群島的主島上,才有她真正想要的人生。
她協助薩魯排擠克魯,她對薩魯的安排言聽計從。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接近高文,甚至不在乎旁人的指指點點和紛紛議論。
可是薩魯的一句“滾出去”結束了她的旅程,她知道接下來自己的命運将會如何。她會被送還分家雜種該待着的碎島上,她将被父母和家人譏笑嘲諷。她不願意一輩子埋頭在研究所,可她将再也沒有機會改變她的身份。
她操起放在一旁的玻璃壺,一發狠勁,将其砸在桌面上。玻璃壺裂了,而她的觸手捏着一塊尖利的碎片。
既然薩魯不動手,那她自己來做。她的兩條觸手立即卷住了克魯的身子,人類的手臂則捏緊碎片,背水一戰地向克魯刺去。
她也是章魚,所以她的本能告訴自己要留住所有的可能,絕不善罷甘休。
也就在這時,薩魯也騰起觸手,朝着艾琳娜無比兇狠地拍去。他拍落了她手中的碎片,将她拍到了房間的角落。
艾琳娜只覺得眼前一陣黑暗,而後頭暈目眩。玻璃片在她的手中滑落,觸手抹過腦門,竟抹出了一手的鮮血。
薩魯不會讓克魯死了,哪怕他的恨意比往前幾十年更加洶湧。
克魯捏着他的命根子,至少在這一刻,薩魯不能肆意妄為。
薩魯服軟了,在艾琳娜哭泣着從房間跑出去之後,薩魯知道,他疏忽了。他因為優越感和自負心而疏忽大意,讓一個從來就沒放在眼裏的對手握住了把柄。
他沒有再擡起頭看克魯,而是專心地摟着瑟瑟發抖的婕德。他的眼睛盯着排出體外的肉塊,恨意幾乎讓他焚毀。
克魯則靜靜地站在門邊,望着狼狽的房間,血肉模糊的兄長和嫂子。
薩魯忘了現在的克魯就如當年的自己一樣,他嫉妒着戴比,壓抑着怒火。那怒火一天比一天更甚,直到戴比一命嗚呼。
他忘了當初那恨意洶湧,即便在戴比的喪禮上他也沒有落過一滴眼淚。他也忘了那時快意勃然,為戴比終于讓出了位子而如釋重負。
克魯也是如此,甚至比薩魯更甚。因為無論戴比多得到克拉夫的寵愛,她也已經是巴羅的輔助。她和薩魯的利益沖突并不尖銳,也不會置薩魯于死地。
可是克魯,只要活着,活得好,就始終是薩魯的威脅。
克魯在房間門口站了好一會,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說話了,他将要把他和兄長的關系重新規劃。
他說,“如果您還想孕育孩子的話,我希望您能對我好。”
他又說,“我沒有傷到她的子宮,你們還可以有未來。”
他還說,“可是未來的孩子請為我留下,讓我來照顧他們長大。否則我不會讓他們出現在世上,就像現在一樣。”
沒錯,他需要留下薩魯的孩子。他是雄性,倘若他真的能一直作為高文的輔助,他将沒有後代,可他仍然需要握住鉗制薩魯的棋子,否則薩魯對他的恨,将令其不擇手段地報複。
如果薩魯真的能認清自己的位置,那克魯将對那些孩子視如己出。之後他仍然會把當家的位置留給孩子們,只要薩魯不再争搶。
薩魯這輩子不可以再做當家,但他還有下一代可以寄予厚望。哪怕下一代要作為籌碼留在克魯的身邊,随便克魯教育成什麽模樣。
克魯離開的時候,輕輕地把門關上。他沒有忘記每一次關門太重,他都被薩魯訓斥的種種。
所以說到底哥哥還是給他帶來了一些好習慣,只是他再燃不起畏懼和崇敬的情感。
回到房間後,克魯以為自己會哭,但實際上并沒有。他只是全身發抖,好像從冰窖裏走了一趟。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把臉埋在手心裏。他努力地醞釀着自己的情緒,可最終仍然沒有落下淚來。
他的手邊擺着戴比的手抄書,他不知道戴比是否真的對別人用過這樣的咒語,也不知道戴比第一次使用時,是否也如他一樣平靜。
他呆坐了一會,然後脫掉了長袍,走進自己房間後院的小池塘中。他變回了章魚的模樣,将整個身子浸沒在海水裏。
那一刻他湧起一種莫名的情感——他想回家。
可是他就待在家中,而這個家剛剛被他攪得天翻地覆。
他不知道還能回到哪裏去,不知道哪裏才是他真正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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