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49)結疤的傷口

在高文解開克魯衣服的時候,他大致猜到了在克魯身上發生了什麽。克魯的抗拒,哭泣,憤怒,歇斯底裏,讓高文不知所措又悲憤交加。

可是克魯什麽都說不出來,他一個勁地在哭。那哭聲像是一種壓抑的咆哮,深深地堵在喉管,讓整個胸腔都發脹發痛。

高文不允許萊馬洛克進來,也不允許仆從進來,他把克魯帶進了浴室,幾乎是半強硬下,才逼着克魯變回了人腿。

他看到了大腿內側已經凝固的血痕,還有一些讓他不忍直視、不敢妄加猜測的傷口。

這一些都是在章魚形态下看不到的,而克魯把他藏在獸态之中,寧可自己也失去記憶。

高文不停地問克魯,到底是誰這麽做,是什麽時候發生的,發生在哪裏,發生了什麽。

可是克魯從始至終沉默着,他把頭壓在浴缸的一邊,過了很久,才像真的失憶那般,輕輕地道,“……你說什麽?”

克魯的沉默如鏽鈍了的刀片,在高文的心頭拉扯。

高文把門窗關好,小心地幫他治療着連他都不願意承認的傷口。

他為他清洗,上藥,抹掉身上的血跡和不茍的污漬,再用長袍把他包裹好。

這是高文第一次看到克魯全身chi///luo的模樣,可是那一刻他感受不到半分情yu。他只覺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那連自己都顫抖的恨意在血管中橫沖直撞。

這是他的輔助,是他的人,是他未來的配偶,是他應該交付和攫取的第一次。可是現在所有的美好都被別人奪走了,而偏偏克魯對奪走這一切的真兇,閉口不談。

克魯逆來順受地接納着高文的幫助,在哭得筋疲力盡之後,他順勢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或許對于其他家族來說這是可以磨平的創傷,但對于保守的海怪家來說,發生了rou體關系,便意味着要簽訂婚約。

海鱷兄弟定然是了解這一點的,所以用了最直接的手段,毀了高文與其輔助之間的信任與寬容。

他們不恨章魚家,但傷害克魯,卻能更好地達到報複海怪的目的。

Advertisement

這是多麽不公平的事,但克魯卻無處伸冤。因為伸冤的結果便是曝光所有的罪惡,而他和高文将會渾身沾滿污泥。

這已經不僅僅是對克魯的羞辱,還是對海怪家莫大的挑釁。

那天晚上,高文不敢把克魯帶到自己的床上。他怕克魯受了刺激,不希望有另外的人睡在他的身邊。他也不敢讓萊馬洛克陪克魯,怕弟弟多嘴,問了不該問的,刺激了受害者敏感的神經。

于是最終他決定把克魯一個人留在客房裏,他說他就在外面,他不睡,坐在小廳看書。只要克魯喊一聲,他就能聽到。

可是在他離開的時候,克魯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後用觸手纏住了他,把他纏在自己的身邊。

高文斟酌了很久,決定穿着袍子躺在克魯身旁。

克魯沒有睡着,睜着眼睛看着窗外。高文也沒有睡着,他怕自己翻個身就驚動了克魯。

一夜無話,一夜無眠。

時間比往日更加漫長,它好像被凍住了一般。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麽久,才熬到天空微微發亮。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克魯走了。他走得很正常,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高文攔住他,說什麽也不讓他離開。仆從覺得好奇,華德也感覺出異樣。但高文沒有對他們解釋,就是不讓克魯走。

他把克魯拉回房間,握着他的肩膀,“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你不說,你就不能離開。”

“發生了什麽?”克魯的眼神很複雜,他盯着高文看了一會,然後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高文詫異。他不知道是過重的精神創傷讓克魯有這樣的反應,還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所言為何。

他更用力地捏住克魯的肩膀,晃了晃,嚴厲地道——“你知道我指什麽,不要裝傻,你只有說出來,我才能幫你。”

“我不需要你幫我。”克魯的眉心輕輕地皺了一下,證明他确實聽懂了高文的話。只是他的反應讓高文震驚卻又不解——只見他舉起觸手,摸了摸高文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道——“我不能說出來,因為我要報仇。”

“你要報什麽仇?你……你要對誰報仇?”高文急了。克魯的表現鎮定得駭人,這不是真的讓事情過去的釋然,而是藏着深深的,甚至帶有自我欺騙性質的恨意。

高文不能讓克魯作出違規的事,至少不能讓他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因為——“你別忘了,你是我的輔助,無論你遇到什麽事,你都應該——”

“那就廢掉我。”克魯說。說完這句話,他自己的心髒也漏跳了一拍。

他之前試想了無數種高文說出這話的情境,卻沒有料到最先出口的是自己。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高文咬緊牙關,字眼從他的牙縫中擠出來。

兩人對視了一會,克魯率先轉開目光,然後如高文所願,清晰卻又顫抖地重複了一遍——“我說,那就廢掉我。”

高文的手松開了。

克魯的表情是平靜的,和前一天晚上的歇斯底裏不一樣,可那卻讓高文更加害怕。因為高文見過這樣的神态,那些帶着祭品送往海洋的水母,那些幹脆利索地為罪犯行刑的劊子手,那些第一次被加雷斯抛棄,留在海蛇家的畜生們——是的,他們的眼睛裏就是這樣的色彩。

沒有憤怒,沒有悲痛,只有一種近乎于絕望的冷漠,毫無波瀾地倒影着旁人的模樣。

克魯走了。他就像偶爾造訪了海怪家一樣,只是這一次沒有捏着小挎包。

他的背影無比清瘦,好像被風一卷就能卷走。他的觸手在沙地上緩緩地蠕動着,而這一次他沒有回頭多看萊馬洛克一眼。

高文也就是在那一天開始,覺得克魯很陌生。

或許是這一年來的鮮少接觸讓他們的關系疏離,又或許是克魯還沒有從創傷中恢複過來,當然也有可能他們彼此的牽連就是細細的一線,所以高文不了解他,也正常。

高文看着克魯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直到華德走到了他的旁邊。

“父親,你說到底是誰傷害了他,他到底——”高文想要朝父親發問,但華德卻揚手打斷了高文。

“如果你決定幫他,就不要告訴我。”華德淡淡地說,“現在別人對他做了什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來想要做什麽,而你又将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

當時高文并不理解父親說的話,但在之後的幾個月裏他明白,即便他和克魯什麽都不說,華德卻已經都猜到了。他不僅猜到了原委,還猜到了克魯即将走上的路。

克魯就是高文的麻煩——從一開始華德就說過——廢黜克魯,是高文最正确的選擇。

可是高文不會廢黜,所以只能選擇包庇,甚至最終,同流合污。

傷口讓人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無能。當皮膚被劃開,流出鮮血,露出筋肉,那疼痛叫人淚流滿面,咬牙切齒。

可之後傷口會結疤,結出的痂疤堅硬厚實,哪怕再劃上一道,都感覺不到痛癢。

克魯在等着傷口結疤。

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它不可能永遠不愈合。這件事似乎只發生在克魯的人生中,而旁人一無所知。

他默默地把學校的東西收拾後回到了家裏,甚至沒有讓薩魯和艾琳娜察覺出端倪。克魯依舊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閉門不出,默不作聲。

在假期剛開始的時候,他總是做噩夢。他夢到他重新走過了那一天,一遍一遍地徘徊在原地。

他被拖進那散發着腐朽氣息的房間,再被摁在桌子上。然後他披着破破爛爛的袍子出來,接着再被拖進去。

他大汗淋漓地醒來,又就着汗水把自己蒙進被子裏。他的眼前輪番地閃過海鱷兄弟的模樣,他們發狠時的龇牙咧嘴,得意時的張牙舞爪,還有于施暴結束後,揚長而去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

克魯都記得清清楚楚,它們一幀一幀像慢鏡頭一樣在記憶中不斷重播,把克魯牢牢困住,猶如專屬于小章魚的地獄。

海民們總說,有些事是壓垮人的最後一擊。那些沒有被痛苦打倒的,他們就能成為真正的勇士。

可是克魯卻覺得,并不是所有的勇士都沒有被打倒過。他們可能已經真正地被打倒了,但不意味着不能再次爬起來。

克魯也崩潰過,他崩潰過很多次。

在他獨自一人聽着唱歌的盒子吱吱呀呀發出聲音時,在他出神地透過窗戶望着不遠處的海灘時,在他拼湊着破碎的海星星,卻發現怎麽拼都少一角時,還有那一張一張撕毀的日歷,告訴他返校日迫近時——他都會崩潰。

仿佛突然之間風雨雷電就在他的頭上炸裂,他被淋成了落湯雞,再被閃電和雷鳴拍打。

他會驟然觸手一軟,癱坐在地上,然後摔爛手邊的東西,或者捂着臉嗚嗚地哭泣。

但他最後都能停止流淚。

他會把眼淚擦幹,然後問問自己——剛才發生什麽了嗎?

并且堅定地給出回答——不,沒有,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

是的,他在自我欺騙。

這是一道心牆,它保護着克魯脆弱的心髒,隔絕着真實的情感。他每一天都往心牆上多加一塊磚,或許一天不行,一周不行,但一個月,一整年,他總能把堡壘建成。

事實證明,一切都比他想象的簡單。

沒錯,當他認為災難不可戰勝的時候,他發現其實爬起來并沒有那麽難。自欺欺人不是絕對的壞習慣,至少它能讓人在外界的目光前保持正常。

他仍然不知道高文會在哪一天廢棄他,也不知道海鱷兄弟是否會把他的事情宣揚出去。可是在那些猜測實現之前,他必須先告訴自己——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所以,什麽都不要擔心。

他是在最後一個學年開始前的一周,去的斷崖島東邊的小屋。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突然想來看看特裏斯坦和加雷斯。

加雷斯正在打掃屋前的雜草,遠遠地看到克魯,高興地甩着尾巴迎上前。

加雷斯仍然沒學會怎麽把蛇尾收起來,而克魯也自責這段日子沒能兌現教授加雷斯控制海民法力的方法。

他做了一盤卷海帶,和兩名老獵人以及一群畜生吃了晚飯。他說這是一個死去的朋友教給他的,他第一次做,可能做得不好吃。

但畜生将它們一掃而光,有些已經掌握些許說話能力的畜生還結結巴巴地道,“好……比、特裏、特裏斯坦做、做得好,比他做得能、能吃。”

克魯笑了,揚起笑容之際,面部肌肉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笑的時候克魯的手在發抖。特裏斯坦抽着海煙,眯起眼睛,透過濃濃的煙霧看到了小章魚顫抖的觸手。

回去的時候,加雷斯把克魯送到門口的小道上,随他走了很遠。

加雷斯問克魯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是不是被人欺負了。雖然克魯沒有說,但加雷斯看得出克魯的憔悴。那憔悴不是鼻青臉腫一類看得見的創傷,而是沉甸甸的心,和千瘡百孔的靈魂。

克魯瞪着眼睛望着加雷斯,看了一會,搖搖頭,他說——沒有呀,你說的是什麽困難?

“沒有就好。”加雷斯撓撓頭,發現克魯已經長得和自己一般高了。

在和克魯道別之後,加雷斯往回走。特裏斯坦從旁邊的灌木叢鑽出來,證明他一路尾随兩人到了街口。

“他有和你說什麽嗎?”特裏斯坦抽出煙,遞給加雷斯一根。

加雷斯把煙叼在嘴裏,嘆了口氣,“他說他沒事,是不是我們想多了?”

“那就是更嚴重的事,”特裏斯坦為加雷斯把煙點燃,深深地吸一口,又吐了出來,“說明他還沒想好怎麽做,沒想好怎麽對我們開口。”

加雷斯不說話了,他回頭看着克魯消失的方向。

石板路在布滿繁星的黑夜中蜿蜒,一眼竟望不到盡頭。

TBC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