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54)無緣的交錯(下)

克魯絕對不會知道,在他與傑蘭特真正再見面之前,就已經無比地接近過對方。

海民到陸巫土地只有一個碼頭,而傑蘭特自從來到這個城鎮就被困在了賭場裏。他被迫為賭場裏的人謀財,但當然,他不會甘于現狀。

此刻他正在賭場廚房的後門裏,戴上了兜帽,沒入一條小巷子中。

他的左邊口袋裏有好幾瓶稀釋了的海蛇毒,其中還加了他自己調制的酒釀。這種東西不僅僅在賭場賣得好,在妓院也頗受歡迎。

他轉入一個黑暗的角落,來到一扇破破爛爛的小門前。他很有節奏地敲了四下,門打開了一條縫。不過上面仍然有鏈條拴着,證明裏面的人只想要貨,不想見人。

傑蘭特把裝着藥瓶的口袋稍微在伸出的手掌上放了一下,又立即挪開了,低聲道了句——“錢。”

門砰地一聲關上,只聽裏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不一會木門又重新打開,這一次伸出的手握着一袋金幣。

傑蘭特趕緊把金幣拿過,換上了藥劑的口袋。

在手收回的瞬間,門又立即關上了。門廊上還震落了一點灰塵,讓傑蘭特嗆了幾口。

傑蘭特打開口袋,金幣的香味撲面而來。他忍住心頭的興奮,把金幣藏進衣服裏,再次整了整兜帽,又沒入下一條小巷中。

在他另一邊口袋裏還有一管濃度更高的蛇毒,不過這裏頭沒有兌酒精,反而兌了點其他的藥。它的價格更高,販售的對象也不是留戀在酒池肉林的人。

他也是來到陸巫的土地上才知道,原來能榨出金幣的不僅僅是那些達官顯貴,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很大的挖掘潛力,只要投其所好,不愁沒有財路。

傑蘭特一邊在巷子裏穿梭,一邊在心頭盤算。再攢個兩三周,他大概就有錢贖自己的身了。不過他可不想把這些千辛萬苦得來的金幣全部送給那膀大腰圓的賭場老板,他得用這些財富來到另一處城鎮,他需要自由和重新開始。

他都計劃好了,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兢兢業業,讓賭場的人放松警惕。也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和那些廚子搞好關系,給了他們諸多好處,現在也終于苦盡甘來,換得了偶爾偷偷跑出來的機會。

等到他再熬過兩三周,一切都準備好之後,他一出來就不會再回去。

他會沒命地跑,連夜地跑。他要跑到賭場的眼線再也夠不到的地方,然後忘掉過去。

此刻他來到了旅店的門口,他在牆角觀察了好一陣子,确定沒有可疑的人後,一閃身進入了旅店之中。

他知道最近炎虎家準備開奴隸販賣會,屆時會有全國各地的奴隸商跑來觀賞。這個時候他的藥劑是賣得最好的,它能讓那些奴隸保持最好的狀态,也能讓商販們在閑暇時放松精神。

旅店老板把傑蘭特帶進了走廊深處的辦公室,拉開抽屜把金幣和鈔票拿出來。翻找之際,有幾枚被磨掉花紋的碎金也掉落在臺面上。

傑蘭特看見它的一剎那,心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這是什麽?”傑蘭特拿起其中一枚,問旅店老板。

老板別了一眼,又繼續埋頭翻壓在最底下的財務箱,“不知道哪個地方來的兩個怪人,說身上沒錢了,用這個代替——你也知道,這時候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但願我沒收中幾個會說話的畜生。”

“怪人?”傑蘭特拿起金幣對光打量。

金幣一些邊角還沒有徹底磨掉,他似乎摸到了花草的紋路,就像——傑蘭特心頭一驚,提高了聲調,把老板叫起來再問——“你說什、什麽怪人?長什麽樣?”

此時老板終于把一個箱子拖了出來,濃烈的煙塵嗆得他陣陣咳嗽。

這個守財奴把箱子塞到櫃子後面,上頭還壓了一堆的雜物,就怕它有一絲半毫顯眼的地方,被別人多看幾眼。

他奇怪地瞥了瞥傑蘭特,把箱子打開,枯槁的雙手把布袋一層一層開解,漫不經心地道——“一對情侶,穿着那種拖了地的袍子。其中一個是幾乎把頭發剃光的女人,還有……還有一個挺漂亮的小夥子。”

這話一出,傑蘭特猛地抓住老板的手腕。

老板吓了一跳,以為傑蘭特要搶他的東西,趕緊整個人護住箱子,驚恐地瞪着他。

此刻傑蘭特的兜帽掉了,他捏着金幣一時回不過神。

片刻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趕緊把老板松開,卻更加急切地追問——“在哪裏?他們……現在住在你的旅店嗎?”

“你——”老板還驚魂未定,但似乎意識到傑蘭特并不會搶劫後,才小心地把箱子放好,清點出适宜數量的金幣後,又把箱子小心地蓋上,重新推回雜物堆後,“你認識他倆?”

“我不知道……”傑蘭特看着老板把金幣往他面前推推,再攤開手示意他把藥拿出來。傑蘭特愣愣地盯着攤開的手心,好一會才趕緊掏出口袋的寶貝,放到對方手上。

“他們在二樓,倒數第三間——你告訴我,他們不是畜生吧?”老板也有點不放心,尤其看到傑蘭特的表情後,更動了待會就上去把他倆趕走的念頭。

這幾年一直有風聲流傳,說是有些畜生進化出了說話的能力,看上去和普通人沒有兩樣,除非扒開他們的胸口才知道那上頭是紋身還是烙印。

收留了畜生可是大罪,可他一個做小生意的又怎麽可能要求顧客把胸口露出來,尤其當顧客是女性時,他只能祈禱自己不會碰上這檔子麻煩事。

傑蘭特和他往來好長時間了,待在賭場的人消息也比較靈通。他只能寄希望于傑蘭特身上,否則他必然先把他倆趕走再說。

“不,不是畜生,”傑蘭特搖搖頭,但他也不忘揶揄一番——“畜生哪會穿那種袍子,他們只會光着膀子到處跑。”

說完傑蘭特先笑了,等到老板也跟着笑起來,他才算把這事搪塞了過去。

傑蘭特把金幣收好,又把兜帽戴上。順便用兩枚陸巫通用幣,換了一枚被磨花的碎金。

他說他想确定一下他倆的身份——“我幫你去看,不用你操勞。”

老板自然樂意,連連說好。

可只有傑蘭特自己知道,他走出辦公室時身體是顫抖的。他不知道即将見到的是誰,甚至不确定自己敢不敢見。

按照老板的指示來到二樓走廊時,他又一次把碎金掏出來端詳。

海民的金幣有不同的紋樣,每一任新領主上任,都會在其任職年間把新的金幣壓印出自己家族的圖騰。

但無一例外,所有的金幣邊緣都是鬼草。

這個傳統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按照先人的話說,這是在警示海民財富所暗藏的毒性。

海民是貪財的,他們可以感知礦石所在,尋找寶藏的下落。也為獲得財富而潑灑熱血,付出生命。

金銀財寶對他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為了滿足心頭的欲望,必須把命別在褲腰帶上,随時準備在斂財的路上背水一戰。

傑蘭特現在可以确定這就是來自裂岩群島的金幣,而根據老板的描述,他知道兩人中至少有一個是章魚家的人。

他會是克魯嗎?傑蘭特不确定。

按照年份來算,克魯今年該畢業了。可是他是那麽聽話、那麽怯懦的小家夥,他又怎麽會跑到外面的世界。

而同行的另一個女人又會是誰呢?傑蘭特的腦子裏想不出其他女孩的影像,他也未曾認識對外界那麽感興趣的雌性。

他在樓梯間站了很久,直到他的手心溢出了汗水,把碎金捏得滑膩膩的,才鼓起勇氣往前走。

雖然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如果裏面住着的真的是克魯,傑蘭特該怎麽辦?他現在這副樣子根本見不了人,他又如何能讓克魯看見。

三年多過去了,他不知道克魯在裂岩群島上過得如何,也不知道高文會如何處置和克魯的關系——對了,還有高文。

那同行的會不會是海怪家的人?如果是,傑蘭特又豈能在海怪家面前丢醜。

他對克魯當初的背叛仍然耿耿于懷,可是這些年月以來恨意已經漸漸消散。他知道在海怪家的強勢下,克魯做什麽都身不由己。那他怪不了克魯,他只能怪高文與華德。

在他于賭場中因偷跑而被鞭打,因過分榨取蛇毒而精疲力竭,因笨手笨腳而對客人招呼不周被關禁閉時,他都想到克魯。

他會透過禁閉室的小窗戶看向外面的天空,他會承受着鏈條的沉重站起來,仰起脖子。

他不知道克魯是不是又跑到礁石灘去捉海星星,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孤獨地一個人望着窗外,但如果是,那他們就在望着同一片天空,而傑蘭特也能得到些許的安慰。

克魯永遠不知道他這些時光是怎麽熬過來的,也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已無法修複的傷痕。或許克魯簡單的小腦袋裏只記得當初傑蘭特許下的承諾——揚名立萬了我罩你——是啊,那傑蘭特又如何能在如此潦倒的時候,摧毀克魯心頭的美夢。

傑蘭特害怕了,他害怕看到克魯眼中的失望,看到同胞臉上的嘲諷。

在陸巫的世界裏誰都不認識他,那他再低聲下氣卑躬屈膝也無所謂,可是海民知道他曾經是誰——他是海蛇家的少爺——而他現在的模樣,無疑會給海民留下永恒的笑柄。

他站在那扇簡陋的木門前,怎麽也沒法擡起手。

他幻想着住客的身份,卻無法一鼓作氣一探究竟。

他的手臂舉起來握成拳頭,可最終他又将其垂下。

他咬緊了牙關想喊一聲,但嗓子眼裏卡着魚骨頭,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終他默默地站在門前,然後再默默地離開。

是的,他推不開這扇門,他承受不起憧憬破碎的結果。他非常想念克魯,可卻沒有臉面去面對對方。

就在他轉身離開并走到樓梯口時,房間的門開了。克魯和尤文想要找點東西吃,而現在正巧是晚飯時間。

傑蘭特一慌,加快腳步跑下樓,簡單地和老板說了句“我确定不是畜生”後,逃也似的離開了旅館。

他扯緊自己的兜帽,迅速轉回小巷之中。他推開廚房的後門,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卧室。

而當他坐在那張髒兮兮的床上時,他的心跳才平複了一點點。他把頭埋在手心裏,用力地搓着。直到外頭再有人叫喚才猛然回神,手忙腳亂地把衣兜裏的金幣藏起來。

他今天誰都沒有見到——傑蘭特在心裏用力地對自己說。

而他永遠也不知道,盡管他只給了克魯一個背影,但克魯仍然覺得那一幕似曾相識。

克魯怔怔地望着走廊,哪怕傑蘭特早已逃之夭夭。他總覺得自己認識對方,可卻想不起那人究竟是什麽身份——畢竟那人長高了,卻又更瘦了。他穿着陸巫的袍子,腳上還綁着象征着工人的繃帶。

尤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看到了誰。

克魯一驚,趕緊搖搖頭,笑道——“沒什麽,可能……可能是我餓壞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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