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54)無緣的交錯(上)
尤文是在初春的時候從月戟堡出來的,出來的時候希爾娜去迎接了她。但她很快從希爾娜的表情上得知了安德烈的命運,她沒有多問,只是笑了笑,把彎刀交給了對方。
她的頭發仍然短短地蓋住頭皮,臉上和脖頸也添了許多傷疤。luo露在外的手臂多了厚實的肌肉,但眼神卻比進去之前更加疲倦與麻木。
她這次出來只有兩個月的休息時間,之後會合并入火石堡的正規軍。
月戟堡給她的評價很高,但希爾娜卻覺得她比先前更沉默寡言。
一路上希爾娜努力地問月戟堡的情況,夥食怎麽樣,住得好不好,有沒有出任務,有沒有劫船。
但尤文只是簡短地回應着好,好,沒有,沒有。
她的脖子上還挂着安德烈送她的挂墜,只是挂墜繩橫過脖頸的一條觸目驚心的大疤。希爾娜想問那疤是怎麽來的,但終究沒有開口。
回到水母家之後,她也只是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希爾娜重新給她分配了卧房,就住在自己隔壁。
如果尤文能在火石堡完成後半段役期,希爾娜是要重用她的。所以她的請求也得到了當家的同意,而希爾娜更是興致勃勃地把尤文推進房裏,想要進一步地打聽月戟堡的消息。
但回到房間後,尤文開口的第一句便是——“我要見克魯。”
這三年來她念念不忘的只剩哥哥的遺願,這也是她這兩個月必須完成的事情。
希爾娜說,“你剛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拿到藥劑了,我一直幫你保管着,但我沒有聽說他出過裂岩群島。他估計是沒有找到機會,畢竟……他現在和高文越來越近了。”
尤文點點頭,沒有作聲。希爾娜幫她看着那麽多年,她已經感激不盡了。接下來的事情她得自己去辦,而即将成為水母當家的希爾娜還是少參與為好。
所以當她到海城學校見到克魯的剎那,克魯忽然意識到,這三年來風波疊起,他竟然真的已經把傑蘭特抛在了腦後。
望着尤文的眼睛和傷疤,克魯突然有點愧疚。
其實這幾年來大家過得都不容易,他絕對不是例外。
克魯讓尤文和他一起到學校外院詳談,畢竟學校裏人多口雜,要被人聽到就不好了。
尤文有些感慨,克魯和幾年前與自己第一次見面時有着很大的不同。不僅僅是長高了,長開了,還有整個人的精神狀态,與當初的唯唯諾諾大相徑庭。
她不知道這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想必結果是好的。
兩人走在後院的長廊上,尤文也說明了來意。她表示,“如果你不敢獨自行動,我有兩個月的時間,我陪你走一趟。”
克魯回答——“我為我之前沒能及時出島感到抱歉,但希望您能再等一等,過幾天我進行完了最後兩場考試,我立即動身。”
尤文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知道讓你為我已經過世的兄長接二連三地冒險,實在是不應該。但我仍然希望……我兄長在魔王的宮殿裏能安心。”
“我明白。”克魯笑起來,用觸手卷了卷尤文的胳膊。
尤文随之一怔,有些想把手臂抽回來。也就是這麽一個輕微的動作,克魯發現尤文的傷疤不僅僅存在于她的臉上,還有她的手腕。
克魯不會揣測手腕上的增生傷痕究竟因何存在,他佯裝無事地繼續把話說完——“傑蘭特也是我的朋友,這也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克魯的回答讓尤文滿意,而克魯心裏清楚——這不單純出于他和傑蘭特之間的、曾經的友誼,還将出于他和水母家重要将士之間的、未來的友誼。
這一次,參加完考試後的克魯沒有隐瞞高文,把他和尤文的計劃詳細告知。
高文雖然面露不悅,但終究沒有阻止。
他确實越來越不喜歡從克魯嘴裏說出傑蘭特的名字,但回頭一想,或許把這件事完結了克魯的內心也得清淨,便也由他了。
在克魯離開之前,高文囑咐——“午夜過後從斷崖島西邊的碼頭走,那是我們家的碼頭。我會給你和尤文安排渡船,最好別讓薩魯他們知道你離島。”
克魯感激地點點頭。
雖然是陰差陽錯地在一起,但向來嚴苛的命運總算給了克魯一些回饋。他沒有看錯人,高文确實值得他的信任與依賴。
縱然掃在臉上的那一巴掌過了很久才消腫,但克魯認為這和高文其他的優點比起來,真的算不上什麽。
他們的啓程安排在考試結束之後的當天晚上。
克魯不敢拖延,趁着夜色和尤文登上了小船。那天晚上天空中的月亮微微泛紅,預示着次日将有大雨降臨。
海怪家和水母家的旗幟在夜空中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尤文和克魯面朝不同的方向,直到兩家旗幟再也看不見了,才收回了目光。
尤文站在甲板邊緣,低頭握住右邊的彎刀。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心事重重。
她掌握着配方的地址,而這地址一直如石頭一樣壓在心間。三年了,她仍然沒法理解兄長當初對巴羅的忠誠。但現在她找到了另外的方式安慰自己——兄長選擇了他的信仰,那自己也可以選擇信仰兄長。
在月戟堡的日子是殘酷的,她對希爾娜撒了謊。她出了任務,劫了船,殺了人,還做了一些之前完全想不到的事。
她也是進入月戟堡才了解,原來很多應該正規軍出的任務,卻摻雜不少她們這類服役的小兵在其中。原因很簡單,一旦出現了任務失敗的情況,管理者就會把責任全部推到這類非正式士兵的身上。
她理解這是為了保護月戟堡和火石堡名譽而不得不為之的做法,只是身處那樣的環境中,确實需要信仰點什麽,否則真的度日如年。
她之所以能夠成為佼佼者,或許也是憑借着要出來把兄長遺願完成的執着。
信念不是一成不變的,當完成了她牽挂三年的使命之後,她将把信仰轉到希爾娜身上。只有這樣,她才能找準自己今後的地位,也才知道如何好好地過下去。
站在她身邊的克魯,卻想着另外的事情。
克魯覺得,水母家是需要團結的。
高文明年将參加二審,九人議會的投票也将占據很大的比重。海龜、海鳗的支持自然不在話下,但水母始終是搖擺不定的,或者說她們有着特立獨行的一套觀念。
在關于畜生的判決中,水母就堅定不移地投了死刑票。
說到底她們也沒什麽可顧忌的,水母和海龜掌握着裂岩群島的兵權,對于生活狀态比較原始的裂岩群島來說,握住兵權就相當于握住了群島的命脈。而表面上看,現在海龜家又略遜水母一籌。
所以克魯必須建立彼此的友誼,即便此刻離島是十分冒險的行為,他也必須身先士卒,讓尤文感受到自己的誠意。
何況,說不定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能見到活着的傑蘭特。
不過,事情卻和他倆想的不一樣。當經歷了幾天的航行,終于踏上陸巫的土地時,他們立即被眼前缭亂繁複的景象鎮住了。
海城島是裂岩群島人口密度最大的島嶼,但就算如此,對于他們登陸的陸巫領地來說還是小巫見大巫。
克魯只有在大祭奠或大宴會上見過那麽多的人,他們來來往往,摩肩接踵。街道上的車輛和人群川流不息,熙熙攘攘。
配方的地址在隔壁的城鎮,抵岸的時候卻天色已晚。他倆得先就近找個地方住下,第二天再趕早往隔壁城鎮去。說到底他們對陸巫不甚了解,誰也不敢冒險大晚上行動。
克魯讀過一些陸巫的歷史,并在上岸的一刻就對自己施了通語咒。他看得懂那些招牌的文字,也非常謹慎地早早把金幣上的紋路磨掉,讓它們只是普通的碎金。
他們沒有陸巫的通用貨幣,所以只能用金子代替。而碰了幾次壁後,也終于有一家旅館願意通融,勉強收下碎金,讓他們小住一晚。
房子只有一間,按照老板的說法情侶要一間就夠了。現在炎虎家開奴隸販賣會,本來客房就很緊張。
克魯本想問什麽是奴隸販賣會,但尤文趕緊杵了他一下,拿了鑰匙就往樓梯上走。
“不要多問,否則別人會發現你是海民。”
進到房間後,尤文對克魯說,“海民對陸巫來說不但是異種,還是他們要捕捉的稀有動物。”
“動物?”克魯對這個回答非常疑惑,也有一點點不舒服。雖然混有古海獸血統,可是他從來沒有、也從未被人當成動物看待。
但回頭想想上岸之前尤文特別交代克魯一定要變出人腿,并自己也喝下一種能讓皮膚呈現正常色彩的藥劑,克魯也稍微理解了一些。
陸巫是發達的,人數衆多的,而稀少鮮有,且不會使用魔杖的海民他們在陸巫的眼中定然是低等物種,是可以和動物一樣關在籠子裏觀賞與把玩的東西。
克魯回憶起特裏斯坦和加雷斯,回憶起那些混血怪物,再回味着老板說的奴隸販賣會,不得不猜測陸巫之間的階級區別比海民更鮮明。
克魯把床鋪收拾好了,又打開了窗戶。
屋子裏灰塵的味道慢慢散掉,繁榮的街景再一次映入眼簾。
與陸巫的世界對比,海民的世界是無色的。他們除了家族的徽章和旗幟外,基本都是灰色的厚牆與堡壘。而身上的袍子不是褐色,就是深淺不一的藍。
陸巫的世界則是彩色的,無論是房屋還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各式各樣,應有盡有。或許也正因如此,只要去過一次陸巫的世界,傑蘭特便心心念念,總計劃着再往外跑。
在這樣一個缤紛的世界裏,即便藏着海民童話中描繪的吃人的怪物,似乎也無法抹消它的吸引力。
克魯擡眼往遠處看,在街道的岔路口,有幾個人已經搭起了擂臺。擂臺上有一個巨大的lun盤,lun盤旁邊用鐵鏈拴着好幾個蓬頭垢面、全身赤luo的男人。
那些人被鞭子抽打着,鐵鏈碰撞,發出一記又一記刺耳的聲響。但奇怪的是他們從始至終沒有發出聲音,仿佛根本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那就是……奴隸販賣會嗎?”克魯喃喃地道。
尤文聽罷,也從床上站起來一并朝窗外看。
而後輕輕地笑了,點了點頭。
“大概是吧,”尤文說,說着又離開了窗邊,随後不知何意地補了一句——“對陸巫這種存在,即便我們不去捕殺他們,他們也比我們更懂得自相殘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