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太平世道卻不太平。
民國十九年五月,由國民政府的裁軍問題為引,國民黨□□政權以汪精衛為首,聯合反共□□西山會議派和國民黨軍閥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張發奎,合取□□,在河南、山東、安徽等地相繼爆發了新軍閥之間的混戰。
天津處于華北,不沾戰事,但畢竟是黨派內戰,多少還是引得人心惶惶。老百姓是真怕了,從八國聯軍那會兒起,到了如今都民國十九了,這仗一打就是就打了三十年,半輩子的時間都在颠沛流離的戰亂中輾轉。
一百條大黃魚在黃塵鋪沒了蹤影,沈元钊的靈堂,來上香吊唁的人寥寥無幾,平日裏沈老爺長沈老爺短的朋友,連表面的功夫都懶得做。沈家失了錢銀,死了當家,那些小商賈便都趁機壓價。沈熙平氣不過,跟他們斷約,從此不做他們的生意。
這世上錦上添花的人太多,雪中送碳的人太少。
若能笑着和仇人稱兄道弟,還有什麽事是硬不下心腸的。
沈熙平年裏備了厚禮去了閻四海的家裏拜年,以五萬大洋的租金跟他簽了一年的約,沈家的船除了閻四海的貨,別家的一概不運。開春後,沈熙平又和東印度公司代理萊特簽了約,以三萬大洋入股奉京鐵路和京滬鐵路,自此,沈家成了整個天津衛最大的水陸泊運商。
天津的鋼廠和紗廠被沈熙覺打理的井井有條,三月又買下了城郊的一塊地,沈家的第三間紗廠也在月前開張了。生意自是不必說,人情上的往來也成了沈熙覺駕輕就熟的功夫,幾乎整個天津的軍政兩界要員手裏都有沈家産業的幹股,或送,或半買半送。
不過一年光景,沈家成了天津衛商界數一數二的大商賈,那些曾經落井下石的人,如今又都攀附了上來,他們倆兄弟都笑臉相迎,沈熙平和沈熙覺都太清楚什麽叫生意人了。
“這是兩成幹股的契權書。”
許朋韬從沈熙覺手裏接過契權書,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沈熙覺送完契權書,在師部的天井裏看見了顧廷聿在正廊邊抽煙,一見沈熙覺從許朋韬的辦公室裏出來,便迎了上來。
“劉副官說你找我。”
“可不找你麽。”沈熙覺說着,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個盒子遞給了顧廷聿,“上個月我去了太原,沒來得急給你,現在補上。”
顧廷聿狐疑的打了盒子,一塊手表,不由的笑了起來,“不用了吧。”
“許太太給你過生日,我人沒到,禮不能不到。不然顯得我多小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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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沈熙覺從顧廷聿兜裏拿了煙盒,取了一根,顧廷聿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幫他點上了,自己也又點了一根兒,兩人站在師部外邊的車邊聊了起來。
“對了,明天來我家一趟。”
“什麽事兒?”
沈熙覺嘆了一口氣,故意抱怨道:“許太太托我給你找宅子。”
顧廷聿聽的一頭霧水,“找宅子?我在師部住的挺好的,找什麽宅子?”
顧廷聿的老實勁兒,沈熙覺是知道的,有的時候他的一根筋到真是讓沈熙覺哭笑不得。
“你一個參謀長,一直住師部也不合适啊。……更何況,以後娶了太太,還住師部裏?”
顧廷聿明白了,許夫人是要讓他準備宅子,逼他結婚。之前,許夫人有事沒事就打電話給他,讓他約沈芸妝出去,可都他推了。其實顧廷聿也沒想結婚,一來他是個軍人,現在政府內戰不斷,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們師就會被調去前線,二來他是真不會和那些小姐們相處。
“将來有了太太,也可以住眷村嗎。”
沈熙覺對顧廷聿的耿直是服氣了,笑道:“我的顧大參謀長。你一個參謀長娶了太太,把家安在眷村裏,像話嗎。”
其實顧廷聿也就是随口那麽一說,到真也沒想的那麽長遠。轉眼看着沈熙覺,不知是不是多心了,總覺得他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的眼睛裏多了很多心事。
“你,沒事兒了吧?”
顧廷聿小心的問着,沈家這半年多來的事事非非他也有耳聞,忙他是幫不上,關心又怕給他們添亂,偶爾被許夫人拉去和沈芸妝見面,也只能向她問問沈家的近況。
沈熙覺低眉笑了笑,拍了拍顧廷聿,“有心。都過去了。”
淡然的一句,其中的辛苦只有說的人知道,顧廷聿自問體會不出,只希望真的都過去了才好。
“周末有空嗎?”
“想請我吃飯啊?”
顧廷聿也拿沈熙覺沒轍,嘴皮子沒他利索,心眼兒也沒他轉的快,一張嘴就被他猜的透透的。“你送我這麽貴的表,我不回請你一頓,不也顯得我小氣麽。”
“行。不算白吃你的。”
“那周末你來接我,我請你去軍官俱樂部吃飯。…順便跟馮旅長他們打橋牌。”
沈熙覺嫌棄的皺起的眉頭,“顧廷聿,你不做生意真埋沒你了。…我從城裏開車來接你,再回城裏吃飯打牌,吃你一頓飯可真不容易。唉是不是打完牌我還得送你回來啊。”
顧廷聿噗的笑出了聲,其實到也沒想這麽多,只是他這個規矩人,不想開着師部裏的車做私事,所以就順嘴這麽一說。
說起來顧廷聿和沈熙覺熟絡起來是從黃埔塵之後,沈家發生了那麽大的事,顧廷聿偶爾進城辦事便會沈家拜訪一下,日子久了來往的就便頻繁了。有時顧廷聿還會邀沈熙覺一起到軍官俱樂部打橋牌,以前他覺得沈熙覺一個生意人會計算,沒想到他打起牌來卻是直來直往。
想來到也怪。顧廷聿平日裏不是個話多的人,跟長官也好,對部下也好,說起話來都有板有眼的,可是不知為何,跟沈熙覺在一塊兒的時候,還能開一兩個玩笑。
別過顧廷聿,沈熙覺坐在回城的車裏,疲憊的沉了一口氣。以前不明白為什麽父親會那麽厭惡生意人,現在終是明白了,那些背信棄義,那些趨炎附勢,髒透了的人心。
歡場無情,賭場無義。那生意場裏呢,無情無義。
生逢亂世,誰能比誰清高。
入了冬,天津就開始時隔三差五的下雪。
一輛黑色雪弗蘭停在了長壽裏的一棟小宅子前,司機下了車擡頭敲了敲門。
吱呀一聲兒門開了,打門裏走出一個穿着薄夾襖的女人,領口都沒扣周整。女人把門外的兩個男人領進了門,末了還朝門外張望了兩眼才關上門。
“人在裏頭。剛睡下。”
敲門的男人從包裏取出了三條小黃魚交給了女人,那女人拿牙咬了咬差點笑出聲。
“記得教你的話吧。”
“記得記得。”
男人擺了擺手,女人便轉身往偏耳房去了。男人從包裏取出了一條麻繩,遞給了和他一起來的男人手裏,兩人一同往主屋去了。
77師的馮經年和何铖兩位旅長是師部裏出了名會玩兒的,常和顧廷聿打橋牌。今年他倆在軍官俱樂部搞了個尾牙宴,向許師長請了筆款子,邀了不當職的軍官來吃吃喝喝,熱鬧熱鬧。
顧廷聿是不愛湊熱鬧的人,可是馮旅長非拉着他去,為了這,何旅長還特意請了沈熙覺,湊了一桌。
“你還真給他倆面子,說來就來。”
沈熙覺和顧廷聿坐對家,一邊看牌,一邊說道:“他倆擺明了就是來賺外快的。想必是兩位太太錢銀管的緊,自己平日花銷又多,可不得從我們這兒撈點兒麽。”
馮旅長和何旅長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顧廷聿這算是明白了,為什麽他們倆這麽喜歡找他和沈熙覺打牌,合着自己就是一冤大頭。
“唉,你知道,你還來?”顧廷聿也是沒脾氣了。
“參謀長,我們哪能這麽黑心呢,這不陪您樂一樂,順便贏點兒小錢。”
沈熙覺也不幫顧廷聿的腔,反正幫馮、何兩位旅長說起了話,“我的參謀長,你官兒比他倆大,俸饷比他倆多,花銷少,又沒太太。他倆坑你點兒就坑你點呗,可憐的是我,陪着你一塊兒輸錢。……唉,要不你把我輸的也給包圓兒算了,反正你有錢。”
“你到底是不是我對家。”顧廷聿說着,叫了牌,繼續又說道:“我再有錢也沒你有錢啊。”
包間正說的熱鬧,外邊兒也一下子鬧了起來,劉副官急匆匆的推門進來,“參謀長。……警察局的吳局長要找沈先生。”
“找我?”
不但沈熙覺問,顧廷聿和馮、何兩位旅長也是一臉疑惑。
“問他什麽事兒了嗎?”
劉副官對顧廷聿點了點頭,“閻四海死了。吳局長想請沈先生去局子裏一趟。”
顧廷聿一下子拉下臉來,皺頭眉頭把手裏的牌甩在了桌上。
何旅長大聲的沖門口喊道:“死了個閻四海找沈先生做什麽?”
警察局稽查隊先去的沈家,沈熙平早上去了北平,沈熙覺傍晚出了門,問了周管事說是來了軍官俱樂部。這軍官俱樂部不是一般地方,軍大一級,不是一個地方警察局能得罪的,吳局長這才親自來請沈熙覺。
吳局長在外頭聽的清楚,陪着笑探頭進了包間,顧廷聿、馮經年、何铖一個都沒給他好臉,他趕緊的賠不是,“呦,看我這兒寸勁兒,給幾位賠個不是先。……沈少爺,麻煩你跟我回趟局子。閻四海被人殺了,死在長壽裏他一個姘頭家裏。”
沈熙覺笑了笑向顧廷聿和兩位旅長搖了搖頭,讓他們別發火。放下手裏的牌,轉頭對吳局長和氣的說道:“勞煩吳局長來一趟,我穿個外套,這就跟您去一趟。”
“三位,這牌改日再打。我做東。”
沈熙覺擺明了是安撫他們,兩邊鬧起來誰都不好看,軍警不和打的是兩邊的臉,誰也落不下好處,息事寧人才是正理。
“劉副官,開車,我送沈先生去警局。”
顧廷聿說着起身陪沈熙覺一起去警局了。
吳局長的辦公室裏,顧廷聿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把卷宗粗略看了一遍往桌上一撂,“吳局長,這閻四海死在自己姘頭家裏,跟沈家有什麽關系?”
“顧參謀長,你沒瞧見他是被麻繩勒死的嗎?”
“看見了,怎麽的?是。沈老爺也是被麻繩勒死的,你是想說這事兒吧。”顧廷聿向來直來直往,有什麽說什麽,到也不是故意嗆誰。
吳局長在官場裏打轉二十幾年了,他一眼就把顧廷聿看了個透,到也不讨厭像他這樣直腸子的人。“我不怕跟您說句明白話。沈家那兩兄弟,沒那麽簡單。沈老爺子怎麽死的,明眼人看了就明白,那是就是閻四海下的手,就是要他們沈家家破人亡。他們哥兒倆能跟仇人坐在一張桌上談買賣,那是什麽心腸。”
顧廷聿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查案是警察局的事,他這個駐軍參謀長插手就是越權,說到哪都沒理,所以他也不跟吳局長較勁了。
“案子您查着。我就在局裏等着,什麽時候查明白了,我帶人走。”
吳局長看他是鐵了心不會自己回去了,索性也不管了。讓看守只要別讓顧廷聿把沈熙覺帶走,他們要什麽就給什麽。
折騰了一陣子,沈熙覺先被拘在了拘留室,夜已深了,窗外飄起了雪,透風的窗,透風的鐵欄門,拘留室裏冷的像冰窖似的。
顧廷聿嫌拘留室裏的被子髒,于是從車後備箱裏取了兩張軍用羊毛毯子,又讓劉副官跟看守要了幾張被子和三個火盆,一股腦的搬進了拘留室。不到一刻鐘,劉副官又買了一壺酒和一包炒栗子回來,顧廷聿讓他先去沈家報個平安,再回師部,臨走還讓他明天一早帶上早點來。沈熙覺被他弄的哭笑不得,這哪裏拘留,分明就是來這兒宿營來了。
顧廷聿自顧自的忙活了起來,把兩條毯子給沈熙覺讓他披上,然後又拿起一張被子堵上了鐵窗,鐵欄門外邊的過堂風透着寒氣,便把剩下的全都鋪在了牆角避風的一塊兒地上,又把三個火爐全都圍到了沈熙覺身邊,都弄妥了才坐到了火盆邊,剝起栗子來。
“你這是烤火呢,還是烤我呢?”沈熙覺說着把顧廷聿拉到了身邊坐下,把一條毯子塞給了他,伸手把火盆往他身邊推了推,“你說你吧,何苦為難人家吳局長。”
顧廷聿剝了個栗子放到沈熙覺手裏,理直氣壯的說道:“我沒為難他。我就是來陪你解悶兒。”說着話,又剝了幾個栗子往他手裏放。
“你就這麽相信我?”
“閻四海死那會兒,你不跟我們打牌呢嗎。”顧廷聿邊剝栗子邊說,眼中沒有半點懷疑。
沈熙覺兩只手捧着剝好的栗子,看着他反問道:“不用親自動手,也能殺人,不是麽。”
“殺人沒那麽容易。就算在戰場上,就算是敵人,就算不是親手殺的,那每一張臉,過多少年都不會忘。” 顧廷聿說的輕描淡寫,可聽來便知道有多少難以為外人道的無奈在其中。
“覺得難,是因為你是好人。 ”
“你也是好人。”顧廷聿誠然的看着沈熙覺。
“你怎麽知道?”
“你是我對家呀。”
沈熙覺笑了起來,雙手捧着的栗子已經堆成小山了,他用胳臂碰了碰顧廷聿讓他別剝了,然後把手裏的栗子分了一多半給他,兩人并排烤着火,吃着栗子,喝着酒。
閑來無事,聊起了家常,從兒時玩泥巴說到讀書進講武堂,又從在奉天當了兵怎麽跟了胡大帥,顧廷聿活在現在就沒說過這麽多話,嘴上說着,手裏也沒閑,剝好栗子就往沈熙覺手裏放,卻半個字也沒問閻四海的事。
時不時從縫隙裏飄進來的細雪,還沒落地便已經化了,帶着響哨的過堂風,還沒吹過來便也被火盆裏的熱氣驅散了。
一夜看來很長,說來卻很短。
天色微明,爐子裏的火已經只剩零星,酒也喝完了。不知什麽時候,沈熙覺靠着牆睡着了,手裏還握着幾個剝好了的栗子。顧廷聿伸手幫他拉了拉肩頭披着毯子,輕輕地把爐子往他身邊推了推,也靠在牆上微微合了合眼。
劉副官帶着早點來給他倆,還沒來得急吃,吳局長就來了。
原是閻四海的姘頭招了實情,她男人跑船回來發現她和閻四海的□□,順手拿了麻繩把閻四海勒死了,然後她男人也跑了。
吳局長送沈熙覺走的時候,一直笑眯眯的,這案子裏頭有什麽貓膩兒,他是看的透透,既然案子有了真兇,他也就不去捅破這窗戶紙了。
出了警察局,黑色的雪弗蘭停在門外,沈熙平從車上下來,他一早回到家就聽說了,于是轉頭就來警局接人來了。顧廷聿見沈家的人來,他便和劉副官回師部了。
回到沈家,沈熙覺換了身衣服,給太太請了個早,陪沈芸妝吃過早飯,就去祠堂了。
沈熙平已經在祠堂裏等着他了,兄弟倆都穿着深色的長衫,合了祠堂的門,沈熙平點了兩柱香,遞了一柱給沈熙覺。
“手沒事兒吧。”看到沈熙平虎口上的扯傷,沈熙覺關切的問道。
沈熙平笑着搖了搖頭。
兩人一同跪在牌位前。
“今天,兒子才有臉給您上香。”沈熙平挺直了腰板說道。
沈熙覺看了看身邊的大哥,轉頭對父親的牌位說道:“您可以安息了。”
說完,磕了三個響頭,兄弟倆給父親的牌位上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