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戰争總是顯露人性最好的時候,軍人沖在前線生死只是一瞬那只是聽別人說,炸彈沒有落在自己頭上不知道害怕,坐在聯會桌子前面的這些大商賈們也許正是如此。
說什麽國難當頭,說什麽流離失所,針紮不到肉不知道疼,在坐的列位家在租界錢在銀行,就算有産業在戰區也是想着如何自保,讓他們場面上捐些錢到可商量,可支援戰局又怎會是些許錢銀便能成事,至于糧食那就更難了,誰都知道戰亂時期糧食有多珍貴。
“什麽國難當頭,什麽同仇敵忾,不過是場面話,誰都會說卻也只是說說而已。”
沈熙覺一句話給了一群人難堪,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的拍桌子便要罵,董會長也有些愣了,說好了在是來搭腔的,怎麽到怼上了。
“南京那邊兒換人像走馬燈,結果世道沒安,軍饷也斷了。”沈熙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笑道,“斷饷就斷饷呗,與我何關,與列位何關。打仗嘛,又不是沒打過。從八國聯軍那會兒算起,打了三十多年了,咱還不是買賣照做日子照過,咱是什麽,咱是商人,商人不就圖個利麽,跟誰做生意不是做呀。大清朝沒了,不就民國了麽,北洋政府沒了,不還有南京政府麽。…南京政府要也垮了,咱們就管日本人叫親爹呗。商人嘛,要錢,要什麽臉呢。”
會場裏一下子炸開了鍋,拍桌子的、罵爹的、撸袖子的,這會兒要有誰能拔出槍來,沈熙覺就死這兒了。
董會長本要打斷他,卻在中途聽明白了,沈熙覺這是在捅他們的心窩,戳他們的臉皮,苦口婆心有什麽用,都是精打細算的老行家,比打算盤誰也不是這些人的對手。董會長是個實心的人,他哪裏能說動這些人出錢出糧,潑皮對無賴,沈熙覺就是要撩他們的火星子,看他們炸。
“姓沈的,這裏是上海,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三道四,你是什麽身份,輪得到你麽。”
“你們這些北邊的土包子,懂什麽是做生意嗎?妄論政府,我看你是想進大牢啊。”
沈熙覺看着這些體面的老板們輪着個兒的罵罵咧咧,只淡淡的笑着,坐着不說話,董會長到是有些看不下去了,畢竟人是他請來的,也是為了幫他才會被群起而攻,可董會長還沒開腔,沈熙覺站了起來。
“列位老板的船,哪個不停沈家的碼頭,你們的貨,哪個不走沈家的鐵路,整個上海用的煤,有三成是沈煤礦出來的,其他的我就不一一說了。就這些,我想,我應該有資格在兒說三道四。”
沈熙覺拿眼神一掃,叫嚣的着各位老板到是安靜了不少,雖然沈家在上海産業不大,但真正做買賣的幾乎沒人不知道天津沈家,天津、上海、漢口、廣州無不有沈家的碼頭,南來北往多少條鐵路都有沈家的股份,山西的煤礦,奉天的鐵礦,太原的軍械廠,一一數下來在坐的真也沒有幾位能跟沈家并駕齊驅。
“我一個北邊兒來的,上海這點兒産業沒了也就沒了。不過列位,你們可是家在上海,業在上海,根基在上海。可無論南北,說到底都是中國人。”沈熙覺收了微笑,侃然正色的道,“錢沒了還能再賺,國家亡了,我們就是亡國之奴,何以稱之為人。救國難,救的不是政府,救的是我們自己。政府遷到洛陽還是政府,可我們往哪兒遷,遷到哪兒能安穩。”
會場裏一片肅靜,都是中國人誰又想當亡國奴,亂世一亂幾十年,誰能不怕,變因為怕了,所以才更想自保,而非共擔國難。
沈熙覺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存票,放到了桌,“我與董會長不想強各位之所難,董會長傾其所有支援國難,沈某自問這樣的魄力,此有沈家在中央銀行的黃金存票五千,沈某在此向各位買糧。”
董會長和在坐的所有老板都是一驚,黃金可是硬通,就算政府垮臺也不會貶值,亂世之中誰不屯了以備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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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價漲一成,有多少我收多少。”沈熙覺态度謙遜,話卻凜然。
財政部撥款五萬犒勞軍士,沈熙覺這五千黃金,以市價兌換便是十五萬,收了整個上海所有的糧食都還能剩下。
“諸位。”桌側一位穿長衫的中年先生開了口,“難看啊。仗在上海地面上打着,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畏縮不前,人家這客商卻一擲千金。……買糧?哼,沈老板,你買的是我們這些人的老臉啊。”
沈熙覺聽着話看向了那位先生,他坐在董會長左手邊第二位,這個人沈熙覺早有耳聞,他叫詹瑞麟是上海的船王,同時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三鑫公司的理事。
董會長看了一眼詹瑞麟,轉臉給沈熙覺遞了眼色,讓他別跟詹挑理,這一桌子的老板都能得罪,只有詹瑞麟是萬萬不能開罪的。
詹家祖籍湖南世代從商,他的父親是漢留,明裏暗裏和幫會淵源頗深,年青時遷家于滬上,到了詹瑞麟這一代,憑着他做生意的本事,獨占船業一行成了上海船王,而且他也是青幫的哥老,更是杜的心腹之友。
沈熙覺微微一笑,到也沒有什麽畏色。就事論事,他不像董會長那般指望一幫商人能自願救國,人總是自私的,在這亂世之中更是,卻也沒錯,國家政府已然不能保一國之平安,他們一群平頭百姓只不過有些錢,有顧慮、為自保也無可厚非。
“詹先生說的沒錯,我不過是一界客商,原不該在主人家的地方張狂,沈某也并非張狂。以物換物本就是生意之本,我向各位老板買糧,各位老板願意賣糧,這生意便成了。至于我是捐了還是囤聚居奇,那就是我的事了。”
随着會場裏窸窸窣窣的聲音哄起,詹瑞麟方才轉目細細打量起了沈熙覺,年不過而立,外表亦是斯文有禮,看不出有多少老練,說話處事卻張弛有度,打一棒子給顆糖,既不讓自保的人沒了依傍,也不讓力不從心者失了體面,更不讓自私自利的人從中謀得大利。
“若上海無糧可賣呢?”
詹瑞麟故意刁難,可到也并非不可能,他這個船王若真是開了口不讓賣,上海只怕還真的沒人敢把糧食賣給沈熙覺,哪怕他出更高的價錢。
董會長怕他和沈熙覺扛上,也擔心沈熙覺開罪了青幫的人,便開口調和道,“都是救國之心,兩位老板切莫傷了和氣。”
“天津有糧。”
沈熙覺神色淡定目光如炬,緩緩一句卻讓詹瑞麟傲慢全失,冷了淺笑。
“沈某向諸位老板買糧,是就地取材近水救火,解的是燃眉之急,根本就不視為長久之計,家兄已向江浙兩湖等地征糧取道運來滬上。…自救而不能救,視為無奈。能自救而不救,視為無能。”
詹瑞麟沉默片刻之後,起身對董會長說道:“瑞麟無糧,唯可捐二十萬元聊表心意。”說完,便默然離開了會廳。
上海船王一開口便是二十萬,加之董會長和沈熙覺,到會的各位也都不再吝啬,紛紛向董會長認捐,沈家的五千黃金存票分文未動,沈熙覺把這張存票交給了董會長,作為沈家的捐款。
聯會散了之後,窗外天色陰沉,誰也不知道這仗要打到何時,會打成什麽樣。董會長終是放下心中大石,籌得錢糧可解前方燃眉。
沈熙覺坐在車裏,租界封鎖近半個月,空襲警報日日在響,炸彈随時随地掉落在閘北和南市的地面上,到處着火遍地瓦礫。
幾天前,沈熙覺接到了沈熙平的電話,先說的是征糧運輸的事,之後沈熙覺向大哥要了這五千黃金的存票,沈熙平有些擔心,到不是舍不得錢,而是怕沈熙覺把握不好分寸,開罪了上海商界的人,日後到讓大家難相見。
“大哥,若真花了這存票方能籌得援糧,那這些人日後不見也罷。”
沈熙平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沈家不敢說有多清高,也有些見不得光的買賣,可至少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家,知道什麽叫大義。
說完了正事之後,沈熙覺便想挂了電話去辦正事,沈熙平也是忍了許久方說了一句,“顧廷聿南下了。”
誰也沒有再說什麽,雙雙挂了電話。
車子猛的剎住了,沈熙覺回過神來看了看車窗外,前後兩輛汽車截斷了路,司機有些慌神。只見前面車上下來了個人,走到他車邊拉門上了車,看了一眼沈熙覺,轉頭對司機說道,“開車。跟着前面的走。”
司機回頭看了看沈熙覺,早已經沒了主心骨,沈熙覺朝他點了點頭,車子啓動,跟着前面的車一路往東開,開了約莫十來分鐘,在華格臬路216號門前停下了。
沈熙覺下了車,前後兩輛車裏也下來了各三四人。
他眼前是一幢中式兩層石庫門樓房和一幢中西合璧風格的三層樓房,這兒是什麽地方到過上海的沒人不知道,沒到過上海的也該都聽說過。
鐵門裏走來一位中年先生,藍色長衫黑色元寶口布鞋,手裏提着一大串鑰匙,臉上帶着和氣的笑容,話中透着些許上海的本幫腔調,“沈先生,裏邊請。”
沈熙覺沖他笑着點了點頭,随他順着走廊往院子裏走去。
“我姓吳,先生叫我老吳。出邊個群小赤佬沒禮貌,沈先生不要見怪哦。”老吳說話不急不緩,臉上始終帶着笑容,“我家先生就是請沈先生來吃個茶,聊一聊。”
穿過走廊進了客廳,整個客廳的用材都是相當考究,只那一根楠木雕花大梁價值不菲,過了大客廳,來到小敘事用的小客廳,裏面坐了兩個人正在說話,一個是詹瑞麟,另一個穿灰色長衫的人,正是那天在法國領事館見過的,杜先生。
“先生,人來了。”
詹瑞麟看了一眼沈熙覺,淺淺一笑,用上海話和旁邊的杜先生小聲說了兩句。
“今天的點心可好不?易安居來了新師傅,換了點花樣。”
“太膩。還是以前的合适。”
老吳和杜先生家常話似的來往,詹瑞麟也是一副自家人的樣子,單是沈熙覺站在一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我下次找老師傅單訂。”
“按月訂吧。吃不吃的後說。”
老吳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小廳,臨走時又對沈熙覺笑着道,“沈先生先坐,我去拿個新杯子來。”
詹瑞麟擡把沈熙覺請了過來,讓他坐到了自己對面,沈熙覺到也沒顯出怯勢,脫了外套擔在沙發背上從容落了坐。
“嘗嘗。”杜先生終是跟他搭了話,夾了一小塊點心放到了小碟子裏,擱到了沈熙覺面前。
沈熙覺點頭謝了卻沒動,詹瑞麟瞄了他一眼,自顧自的喝茶,杜先生見沈熙覺沒動,便問道,“怎麽,沈先生不喜歡?”
“喝了茶再吃。解膩。”
詹瑞麟聽罷,停了喝茶的動作,擡眼看了看沈熙覺,做生意二十幾年了他自問算是識人善辨,今天在聯會上沈熙覺是一個後生晚輩,更是一個北來的客商,在上海灘這些個大老板面前張弛有度,不輸人不輸陣,确實令他刮目相看。
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一個是上海船王,一個是幫會大佬,黑白兩道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一個未過而立人不卑不亢,舉手投足中到很是從容淡定,詹瑞麟不得不從心裏欣賞起他來。
老吳推了門進來,放下一口薄瓷剔透的小杯,擡手要往裏上茶,杜先生懶懶的道,“讓劉媽下三碗馄饨。”
老吳眼神一轉,笑着點頭出去了。
杜先生拿起沈熙覺的杯子将茶倒了八分滿,擡手請了,沈熙覺雙手接了茶杯,小吮了一口之後放下茶杯,夾了一小口點心吃。
“天津沒這麽甜口的點心吧。”杜先生微微一笑,“不知道彙金樓的點心是甜是鹹。”
沈熙覺心裏一頓,但面上卻未有絲毫動搖。
詹瑞麟坐在旁邊,不搭腔,他到是一個喜歡甜食的,自顧的喝着茶吃着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