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漕運和幫會自古就摘不清,官漕走的就是官運碼頭,可用的漕工一多半都是幫會中人,想要路上平安,打點幫會自是少不了。青幫自雍正年起便以漕運為業,宗祖傳來的行當一幹就兩百多年。
各地有各地的當家,這些年最不對路的也僅是天津和上海,到也沒什麽仇怨,只不過各有各路互相不對眼。北洋那會兒兩邊争地盤各支一旗較過勁,北閥之後便也就沒再鬧過了。
沈家在天津是做漕運起家的,一多半兒也是因為祖上當過漕運的官職,和幫會中人也沒什麽往來和交情,到了沈熙覺這一輩兒才和幫會有了深交。
詹瑞麟心裏有數,杜先生這向給沈熙覺立個威,年輕人不吓一吓怎麽能懂事兒呢,若是換了別人他說不定還會出來說和說和,不過對方是沈熙覺,一個敢在商聯指桑罵槐,算計整個上海灘的大老板的年輕人,若真就由他這麽張狂,豈不顯得上海灘真是沒人了,所以是得收一收他的性子。
沈熙覺也是個明白人,見識過盧鳳樓的心狠手辣,他那打一巴掌給顆糖的笑裏藏刀,只怕眼前這位杜先生也是各中好手,幫會人講義氣那是對幫會裏的人,至于他這個外人怕是沒這麽好的待遇。
“杜老板有話,不妨直說。”
詹瑞麟瞄了杜先生一眼,心想這個牛犢子不好□□啊,膽子在不是壞事,可太大了就不是好事了。
杜先生撚了顆花生米吃起來,笑了笑。
“茶是好茶,太濃就澀了,得洗。做人也一樣,有量是好事,太張狂就惹眼了。”
沈熙覺默默的聽着,不卑不亢。
“談買賣喝茶,談交情喝酒。茶,越喝越清醒。酒,越喝越交心。”杜先生看了一眼沈熙覺,雲淡風清的笑道,“上海還是有人的。”
沈熙覺心頭微微一顫,回頭想想他一個客商,還是一個小輩,在商聯的會桌上駁了那一班大老板們的面子,确實有些欠妥當,當時也是真有些急了,見他們一個個的抻着,這外頭天天的槍林彈雨,他也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上海卻不比天津,在天津幫會有幫會的路子,商人有商人的路子,雖有生意上的聯系,但天津的幫會更像地方保護會,而上海的幫會卻是一方勢力,跟洋人、跟政府、跟商人之間早已抹掉了界限,單看這位杜先生當上工部局的華董,就該清楚上海灘的水遠比天津衛深的多。
“是我僭越,失了分寸。杜先生,詹先生,海量。”
詹瑞麟暗暗一笑,又瞄了一眼杜先生,杜先生臉上一直帶着淺笑,從容不迫,一切盡在心中,一雙眼睛是看不穿的透亮。
“先生,馄饨好了。在這兒吃,還是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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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适時的出現了,不早不晚。
“廳裏吃吧。”
杜先生說着起身,整了整長衫,擡手請了沈熙覺便往門外走去,詹瑞麟出随着起身走了出去,老吳走到沈熙覺身邊,拿了他搭在沙發上的外衣,領着他往小廳吃馄饨去了。
沈熙覺笑了笑謝過,便随他去了廳裏。後背上的冷汗随着脊梁往下淌,這是第二次被冷汗濕了脊梁骨,第一次是在彙金樓。沈熙覺總算是明白了,什麽是幫會大佬,像閻四海那般殺人越貨睡人老婆的,不過是不入流的流氓,而盧和杜這樣的手段了得心思玲珑,淺笑片語便能讓人懾服才是真正的人物。
三碗小馄饨乘在白瓷碗裏,蔥花蝦皮香油調配的恰到好處,三個人坐在桌前吃了起來,沒什麽多餘的話。
沈熙覺心裏一直在猜測杜先生讓他來公館到底是為了什麽。若是因為商聯會桌上的不客氣,那又何必來杜公館,早在路上教訓他一頓也就完了,他一個天津來的客商沒權沒勢,一個上海灘的大佬要給他點顏色看看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在小客廳看到詹瑞麟和杜先生小聲的說了點什麽,然後這兩個人就拿着腔調,心裏知道那是杜先生在點他,而且是給足了面子,甚至是給出了本不應有的面子,這反倒讓沈熙覺越發的看不清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劉媽的小馄饨,可不一般啊。您可細嘗。”
老吳又适逢其份的搭了話。
沈熙覺笑着點了點頭。他一直就覺得老吳不一般,在這杜公館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管事,可在青幫裏只怕也是一號人物,察言觀色的高手。
“小沈。”
詹瑞麟一句小沈讓沈熙覺心中一怔,兩人從照面兒到現在坐在一桌吃了碗馄饨,連頭帶尾也不過兩個小時,從商聯會桌上的冷然離席,到杜公館小客廳裏的坐壁上觀,沈熙覺實在想不出這位上海船王的這句小沈因何而來。
“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啊。”詹瑞麟用帕子擦了嘴,喝了一口淡茶,笑道,“你知道嗎,你能吃得上這碗馄饨可不易啊。”
詹瑞麟見沈熙覺一臉疑惑,笑出了聲,轉頭望了一正喝着茶過口的杜先生,手指在碗邊敲了兩下,道,“這馄饨。你剛要沒服個軟認個不是,這會兒可就擱在你的供桌上了。”
沈熙覺驀地一驚,雖沒在臉上有多少顯露,但着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知為何好似又聞到了彙金樓那壺龍腦香片的味道。
“一個桌上吃過飯,就不是外人了。詹先生別吓着人家沈先生。”
老吳在一旁打了個圓場,也遞了一顆定心丸給沈熙覺,這是清清楚楚的告訴他,這一篇翻過去了,以後青幫是不會平白無故找他的麻煩。
杜先生依舊淡然的笑着,放下了手裏的茶杯,沈熙覺這才發現這會兒,他和杜先生、詹瑞麟的茶杯是一樣的,剛在小客廳他還納悶,明明茶盤裏有杯子,老吳卻給拿了個新杯子,原來那不是人家的講究,而是根本就是備着他沒命走,一個死人用過的杯子忌諱。
“年青人知勇不難,知退不易。”杜先生說着看向了沈熙覺,“可一個勇字,卻成不了大事。”
詹瑞麟從聯會走了之後就到了杜公館,把會桌上的事跟他說了仔細,杜先生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一個能上詹瑞麟又氣急又欣賞的年青人到底是什麽樣,于是派了人去接,結果照了面才知道原來是那日在法國領事館見過的,也是那晚他也從法國領事那裏知道了沈熙覺去領事館的目的。
杜先生半生閱人無數,十四歲便入了幫會,什麽人沒見過,他的眼光可是毒的很,什麽人能交,什麽人只能利用,心裏早就明鏡似的了。小客廳拿話試了,确實也和詹瑞麟告訴沈熙覺的一樣,他若只是一個張狂的年青人,只怕這會兒已經沒命吃這碗小馄饨了。
“上海的局勢不定,我們這些人心也難定,既然存的都是一樣的心,那是南是北又有什麽分別呢。”
沈熙覺點了點頭,确如詹瑞麟所言,同仇敵忾何分南北,連洋人都着急上火了,中國人自己怎麽還能端着不急呢。沈熙平告知他天津駐軍已經南下,看來蔣委員長的電文不是虛的,如今的當務之急就是先自救,只有先自救才能等到援兵。江灣、吳淞口一線戰事激烈,一但日軍增援部隊突破吳淞口,上海就真完了。
“不瞞兩位先生,民國二十年我在奉天,轉眼之間遍地日旗,身為中國人實在不想再經歷國土淪喪之恥。”
“上海,丢不了。”
杜先生字字擲地有聲。
餐桌上,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杜先生話不多,但沈熙覺聽得出來詹瑞麟說的便是他心裏想的,打仗幫會插不上手,需要團結方能抗禦外敵。以黃老板、張先生、杜先生三人之力是可成事,但卻也難真正團結,說白了利益面前誰又沒個私心呢。
粗粗聊過之後,依舊是老吳送沈熙覺走。出了客廳沒走多遠,便聽到有人遠遠喊了一聲,“二少爺。”
沈熙覺停了腳步尋聲望去,一個身影從對面的小樓廊檐下跑了過來,沈熙覺瞬間眼睛一熱,糊了目光。
“二少爺。”
“裴英……”
五年了,五年前天津,裴英被押往雲南,一去便生死不知,沒想到居然在杜公館見到了。
裴英也是紅前眼睛,這是見到親人了,多少心酸往事上了心頭,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老吳在一旁看着,說了聲,“我還有事。小裴,你幫我送一下沈先生。”便轉身走了。
裴英那年被押往雲南開礦,半路遇到了混亂,一多半的人都死了,他受了傷被獵戶救了,傷好了準備回沈家看看,回到沈家正趕上沈元钊被綁,沈家上下亂成了一團,又從門房得知裴管家去逝了。裴英是個硬骨頭,那個時候他就決定了要出去闖闖,闖出個名堂來再回沈家,于是便去了那人都說滿地黃金的上海灘,先是從碼頭的船工幹起,後來就入了青幫,自小也是讀過書識過字的,船工頭就把他介紹給了公館的吳管事。
辦事利索口風緊,而且最終要的是講義氣,很快吳管事便安排他在公館裏當起了司機,說是司機,其實就是杜先生的保镖。
“你不回天津,也該捎個信給我們。”
裴英點了點頭,撓了撓頭笑道,“我不是想混出個名堂來再告訴你們嗎。”
沈熙覺知道他,裴管家不在了,他又不是沈家的仆人,回去了也名不正言不順,更何況他是為了沈家遭難的,沈家必定不會虧待他,這一來二往的他到心裏不踏實了。
別了裴英,坐在回公館的車上,沈熙覺望着窗外樹影感到了一些倦意,此時此刻他想要有個人陪陪他,只是相對而坐不發一言,至少讓他覺得不是孤身一人。搖下車窗,冰涼的風吹進了車裏,點了一只煙吞雲吐霧之間,似是回到了顧家老宅的雕花樓。
炸響的□□引來陣沙石亂揚,槍聲不絕于耳,指揮部的帳篷裏,顧廷聿正和何铖商量着事,馮經年帶着一身灰塵跑了進來,拿起茶杯灌下兩杯白水。
“這多少天了也攻不進去,小鬼子這是來真的啊。”
“老馮,難不成你還以為他們跟咱們玩嗎。當然是真的。”
顧廷聿看着桌上的軍事布戰圖,皺着眉頭。他們南下馳援,本想裏外夾攻切斷日本人的軍事長線,但是這次日本人配備的士兵和武器都十分精良,就是卯足了勁要攻下上海,所以他們內外夾攻的計劃并沒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日軍從吳淞口登陸直逼滬上,空軍那邊也打的火熱,上海現在是腹背受敵。上峰命令,就算打的只剩最後一個人,也一定要切斷日軍的長線攻勢,給外圍增援部隊挺進上海的切口,否則以陸軍的戰備和目前斷饷斷糧的局面,上海可能真的會保不住。
十九軍算得上是陸軍精銳軍,77師能駐守京津重地,自是精銳軍之下的精銳師,馮經年和何铖都是猛将,上峰是指着他們能打開缺口,所以下了死命令。
顧廷聿本也是胸有成竹絕對能突破防線,一舉攻入彙合滬上作戰部隊,從而反攻的,可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他們近戰部隊拼了命的打,外沿部隊卻拖延戰局,東北軍沒能分散施壓,導致日軍主力部隊全線南移。
“媽的。”馮經年罵了一句,重重的放下了搪瓷茶杯。
當兵的不怕戰死沙場,可被自己人坑死,實在是心裏憋屈。
“致電軍部。”顧廷聿一聲令下,通訊兵跑到近前,開始記錄。“77師參謀長顧廷聿,請上峰令。請調野炮連,集中火力突破。誓死切斷敵軍長線。”
顧廷聿目光如炬,這一張軍事布戰圖上的每一條線,都像他腦中的神經,已然繃到了最緊處,殊死一戰,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