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只有從鐵窗外透進來的些許微光。

多久了?

顧廷聿望着鐵窗發呆,從最初的心如火燒到如今的徹骨寒冷,日與夜的交替已經沒有了意義,遠離了炮火和硝煙像老鼠一樣躲在地下,和淤泥一樣散發着腐臭。

從虹橋機場被押往南京後,顧廷聿等到的不是軍管局的審問,而是淞滬彙戰的炮聲,馮經年和何铖來過,匆匆別過之後便再沒有音訊,然後便被蒙住了眼睛押上了飛機,摘掉眼罩後人已經到了重慶。

沒有提審,又關進了位于地下防空洞的監牢,之後便是無日無夜的鐵窗生活,一日三餐是加了鹽的涼水和軍配壓縮餅幹,除了站的老遠的衛兵之外沒有其他人,沒人告訴顧廷聿任何外面的消息,他仿佛被隔絕在了世界之外。

不知過了多少天,不知是早飯還是午飯,不再是涼水和壓縮餅幹,而是換着了水發蔬菜湯和兩個玉米面饅頭。之後的兩三天都是如此,約莫十天之後,顧廷聿被押出了牢房,衛兵把他帶到了澡堂,洗過澡後給他理了發刮了胡子,換上了一身軍服。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幾個字,用黑色的油漆寫在了木牌上挂在門楣上面,顧廷聿被衛兵押了進去,辦公桌前坐着一個人擡頭對他笑了起來。

顧廷聿認識他,再有名不過了,軍統局戴局長。

軍統局,蔣委員長的直系親信,調查統計局聽起來到像是財政部下面的,可誰都知道這個地方的厲害。前身是藍衣社,間諜、特務、殺手,戴局長的檔案室裏全是見不得人的名單。

“南京,淪陷了。”

五個字像五發子彈射進胸口,顧廷聿咬着牙平複情緒,但心髒還是仿佛要炸了一樣。身為軍人,在國土淪喪之際他卻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被關在牢房裏,然而接下來的消息更讓顧廷聿憤恨腳架。

“中央警衛師77師師長許朋韬,78師21旅旅長何誠,33旅旅長馮經年。殉國。”

戴局長放下了手裏的将士陣亡書,目光沉靜的凝視着顧廷聿,曾經的上級、戰友的死訊對顧廷聿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在他被關押的期間時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改變,承受或是崩潰,只有這兩條路。

“你的部隊只剩下番號了。”

“我要去前線。把我編到別的部隊,讓我去前線!”顧廷聿激動的拍着桌子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倒在了地上,衛兵被驚動了推門沖了進來。

戴局長看了他們一眼讓他們退出去,衛兵重新關上了房門。戴局長起身走到顧廷聿身邊,扶起了椅子把顧廷聿按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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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南京前,戴局長特意下了令,從陸軍軍管局押走了顧廷聿,在他的案頭放着一份文件,一份改變顧廷聿命運的文件,如果沒有這份向蔣委員長親請的文件,顧廷聿只怕早已死在了前線。

淞滬會戰伊始,南京政府已經做好了內遷的準備,日本人攻打上海為的就是直逼首府南京,為保萬一先離開南京是中央政府的決定,而這一決定也在南京被攻陷後被證明是對的,否則國民政府将會連聯合抗日的機會都沒了。

滬、寧、浙、皖相繼淪陷,以汪、周二人為首的僞政府蠢蠢欲動,除了東西北戰線的戰局部署之外,軍統局作為隐蔽的第二戰線早在東三省被占領時,已經開始行動了。

“你讓我當特務?”

顧廷聿幾乎不相信戴局長剛才對他說的話,他就算要殺敵也絕對要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打,絕對不在背地耍花樣。

“前線,不只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只要能挽回時局殺敵抗日,你就是在前線。”戴局長從容的點了一只煙,“我的兵,絕對比顧參謀長所見的任何一個士兵都優秀。”

“戴局長,我顧廷聿是什麽樣的人,我想你很清楚。”顧廷聿直截了當的說道,“我要是一個會演戲、會察言觀色的人,也不會落今時今日的地步。你高估我了。”

戴局長彈了彈煙灰,微微一笑。在他辦公桌對面說過這種話的人太多了,可最終他們一個個的都成了軍統局下優秀的特工,無一例外。

“沒有人天生會演戲,也沒有人天生會察言觀色。可進了我軍統局的,就會是最好的演員,最優秀的士兵。……我曾經遇到過一個最直接、最大膽、最自信的青年,他就像一個全身是刺的鐵蒺藜,黃埔精銳,前途不可限量。而如今他是我最得意的特工,無出其右。”說到此處,戴局長顯得十分滿意,更有些沾沾自喜。“人,不逼一逼,是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潛能的。”

也許顧廷聿還不明白,戴局長這次的親見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而是通知他,他的面前只有兩條路,而他能選的只有一條。

“我可不是黃埔軍校裏那些毛頭小子。”顧廷聿傲然望向戴局長,作為一個指揮過無數場仗的參謀長,他的眼裏那些被捧上天的黃埔子弟,并沒有傳說中那麽神。

戴局長掐滅了煙頭,冷冷一笑,擡眼間雙目中的銳利讓人不寒而栗,軍統局的局座可不是憑一張嘴就能當的。

“少校參謀長。肩膀上的花兒也沒幾顆。軍統局是委員長親統,別說你一個師部的參謀長,你就是軍長、是司令,只要你還穿着這身皮,就要服從命令。”

戴局長的神情從淡然逐漸變的冷凝,最後化為了一把利刃直戳在顧廷聿面前。

“先禮後兵,我對你顧廷聿已很客氣了。路有兩條,但你沒得選。”

顧廷聿的眼中沒有半點懼色,事到如今他還怕什麽。

“我知道,能拿得住你顧參謀長的事沒幾件。不過,”戴局長冷峻的臉上忽的露出了一抹笑意,“上海正好有一件,是吧。”

耳中嗡的一聲,顧廷聿挺直了身子,眼中透出了殺人的寒光,咬着牙說道,“大不了魚死網破。”說完這句之後,顧廷聿痛苦的壓抑了心中的怒火。

魚死網破,說起來容易,只是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滿腦子沈熙覺被軍統刑訊殺害的畫面,整個人都要瘋了。

顧廷聿焦心的鎖緊了眉頭,放下了所有的尊嚴,肯求着。“戴局長,你們軍統大把人才,不缺我一個顧廷聿。我求你,我求你,你讓我上前線。……我求求你,別扯上他。”

“你的部隊只剩下番號了,也包括你。”說着戴局長把一張陣亡書放到了顧廷聿面前,“今天起,你的前線,從軍統局開始。”

說着,戴局長露出了事成定局的滿意笑容。

民國二十七年,秋。顧廷聿重返上海,懷揣着一份名單,剛出火車站便被憲兵隊帶走了。

數日後的法租界一處私宅。安野秀一穿戴整齊,站在床邊俯視着沈熙覺,得意的笑了笑,俯身在沈熙覺耳邊小聲的說道,“告訴你件事。你的顧參長,變節了。”

沈熙覺躺在床上,經過一夜的淩虐,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破爛的髒布。身上的疼已經感覺不到了,心裏的疼痛淹沒了一切,在仇人的身下撕碎了所有的尊嚴。

安野秀一走後幾個小時,沈熙覺連支撐着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身上到處都是口子,血幹了粘住了床單,一動便撕扯着疼,手腕被勒的沒了支覺,下半身像是從身體上撕掉了,從疼痛到麻木。

房間裏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着灑瓶的碎片、帶血的刀片、針頭、藥瓶,各種味道混在一起令人作嘔。

裴英按定好的時間開車來沈熙覺,敲門等了許久,沈熙覺才用幹啞的嗓子在門裏應道,“在車上等我。”

裴英的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兒,他不知道沈熙覺昨晚來這兒會了誰,但聽他的聲音絕對不是沒事兒的樣子,本想再問可是又止了,沈熙覺讓他在車裏等着,就是不讓他進去看,裴英嘴上不說心裏明白,自己若是硬闖進去,只怕他會更不好。

在車裏一等就是幾個鐘頭,直到太陽快要下山了,沈熙覺才從小樓裏走出來,裴英急忙下車去迎,可還沒走到跟前心就涼了,沈熙覺的臉色白的像張紙,嘴角裂了道口子,嘴唇也破了好幾處,走起路來腳下發飄。

“小爺……”

“回吧。”沈熙覺輕聲的說着,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唇上的裂口滲出了一點鮮紅。

裴英心疼的去扶他,一擔上手,他的整個重量就倚了上來,他這麽犟的人是遭了多大罪,才會現在這樣連逞強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天夜裏沈熙覺便發了高燒,裴英想送他去醫院,他說什麽也不去,裴英拗不過只能幹着急的陪了一夜,沈熙覺夜裏吐了好幾回,胃裏是空的也吐不出什麽來,只能幹嘔着吐出一點兒帶着血絲的胃液和膽汁。

隔天大清早,他便催着裴英送他去憲兵隊接人,靠着車站了大半個上午才等到人。

看着顧廷聿從憲兵司令部的大門裏走出來,幹淨整潔的西服,光亮的皮鞋,沈熙覺的全身猶如浸在冰水裏,刺骨的疼痛剜割着心。他多麽希望顧廷聿是傷痕累累衣衫褴褛的樣子,至少這樣他所付出的一切還有些價值。

“嘴角怎麽傷了?”顧廷聿看着沈熙覺疲憊而蒼白臉,顯得有些心疼,嘴角處的裂傷還透着血紅,更加紮眼。

沈熙覺側過臉回避了他的觸碰,轉身上了車,顧廷聿也跟着上了車,一路上車裏誰也不說話,沈熙覺側頭望着車窗外,所有的風景在他的眼中都沒有顏色,身上所有的溫度都被抽走了,仿佛死了一般。

裴英一路壓着火,手一直壓在懷裏的□□上,他真想對着顧廷聿開幾槍,可他知道,最後疼的還是沈熙覺。

看到憲兵隊發給顧廷聿的一紙任命狀,沈熙覺一把掌狠狠的扇在了顧廷聿的臉上,這是積澱了太久的委屈和憤怒。

顧廷聿嘆了一口氣,啐了一口帶着點血絲的唾沫,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臉不屑的冷笑了一聲,皺起眉頭問道,“你不是一直讓我審時度勢麽,你不是要我認清時局麽。沈會長。”

沈熙覺感覺到有一把刀狠狠的捅進了他的心窩,連掙紮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憲兵部共治會會長兼任中亞銀行經理,沈熙覺一時間成了上海最出名的漢奸,備受唾棄,鋤奸團三五不時的往家裏扔土雷,吓的家裏傭有換了一波又一波。

顧廷聿不想和他争吵,一年了,看不到他,沒日沒夜的想他,此刻他只想好好看看他、抱抱他,眼前的現實能忘掉一時是一時。

“你是誰?”沈熙覺在顧廷聿的眼裏找着,仿佛弄丢了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你不也做了漢奸?”顧廷聿嘲笑着冷漠一句,傷人無比。“我怕啊,我不想死。我不想為了那該死的中央政府賣命。要活着要來見……”

“我還跟日本人睡過了,顧參謀長。”沈熙覺冷冷的打斷了顧廷聿的話,眼睛裏已經沒了一絲波瀾,仿佛已經死了。

顧廷聿愣了,連呼吸都不會了,一刀命中心髒,攪動着,血肉模糊,疼到徹骨。

伸手想抱他,想緊緊的抱住他,沈熙覺卻躲開了,只冷冷的看着他,說到,“別碰我。我嫌髒。”

不管沈熙覺多麽抗拒,顧廷聿還是拉住了他,緊緊的把他抱在懷裏。

“想和我睡嗎?好呀,我無所謂。和誰睡不是睡啊。”

兩顆心被撕的支離破碎。

離開貼緊的身體,眼睛被淚燙的生疼,捧起沈熙覺的雙手,顫抖的親吻落在他的手指上。細細的看他嘴角上的傷,他腕子上的勒痕,他頸間的淤紫,他通紅的雙眼,顧廷聿從沒這麽恨自己。

啞在喉嚨裏的話,說不出,不能說,死也不能說。

“我讓看看你的傷。”

“看傷?”沈熙覺失笑,“怎麽看?把心刨出來給你看嗎?”

顧廷聿再也控制不住了,猛的吻住了他的嘴唇,仿佛要把那些不能說的話都吐進他的心裏。沈熙覺沒有掙紮,反而十分迎合的和他擁吻,滾燙的唇滿含腥鹹。

顧廷聿伸手解開他的衣扣,順勢褪下了他的外套,只覺得沈熙覺周身燙的吓人,突然停下了所有動作,心痛的錐心刺骨。顧廷聿把沈熙覺抱在懷裏,壓在喉嚨裏的嗚咽生割着,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擁抱他了,他裏裏外外滿是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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