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粗粗數來,從相識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多少事過境遷,多少風雨洗禮,愛到沒有事非對錯,走到這一步好與壞早已經不重要了,衆叛親離就只要一個顧廷聿。

沈熙覺如身在冰天雪地,眼前是兒時等候的院門。

門裏是嚴肅的父親、親和的哥哥、慈祥的祖父、體面的太太;門外是溫婉的母親、懂事的妹妹、默然的自己。回首間,顧廷聿身姿挺拔一身戎裝站在漫天的風雪中。

腳尖轉向了顧廷聿,身後傳來了大門沉沉關上了聲音,緩緩轉身望去,沈宅朱紅的大門緊閉,門裏門外再也沒有人了。

“你自己選的。沒有回頭路。”

沈熙覺轉頭望向前方,站在面前的自己,擋在了自己和顧廷聿之間,黑洞洞的槍口互相指着彼此。

沈熙覺問:“後悔嗎?”

沈熙覺答:“不後悔。”

槍聲随着硝煙散去,擋在面前的自己倒在了血泊中,沈熙覺踩着自己的鮮血留下了長長一串腳印,走到了顧廷聿身邊,靠在他的肩上,環着他的腰,合上雙眼。胸前和身後倒在地上的自己一樣被子彈貫穿,鮮血拖着長長的尾巴從襟前滴落。

“廷聿,我殺了自己。我只有你。”

從冰冷的夢中醒來,白色的屋頂垂下一盞孤獨的燈,全身的骨頭都在疼,一只手被緊緊攥着,顧廷聿趴在床沿上額頭貼着沈熙覺的手背,睡着了。

病來如山倒,沈熙覺昏沉沉的被送進醫院,之後的一個多月也一直反反複複的病了好,好了又病。顧廷聿這個保安隊大隊長也是沒點幾天卯,就在家裏伺候病人了。

日本人的暗哨每天在沈公館外門盯着,顧廷聿全當瞎了看不到,他現在只關心沈熙覺,除了在家裏陪他就是去醫院拿藥,最近他又開始熬上中藥了,那股子中藥味弄的整個沈公館到像是中藥鋪子。

這一個多月下來,顧廷聿算是見識了鋤奸隊的本事,要不是沈公館外頭那些暗哨擋了一些,只怕一天清靜日子也過不了。他是不在乎這些,也早料到會變成這樣的局面,只是沈熙覺病着,精神一直不濟,他是擔心鋤奸隊的人折騰的讓沈熙覺不能安心養病。

隔了大半個月,顧廷聿到巡捕房的保安隊露了個臉,路上順道去了一趟杏林堂藥鋪。

顧廷聿是頭一回來,之前抓藥的中藥鋪子關張了,世道不太平,想是老板生意做不下去了。米、糖、鹽、油、火柴都成了限購的物資,好些藥品也是管制品,大大小小的藥鋪三天兩頭的搜查,誰受得了。

Advertisement

“抓藥。”

顧廷聿從口袋裏拿了張方子遞給了夥計,夥計一看是個生面孔笑着接過了藥方,照着方子從百子櫃子取藥。小夥計瞥了一眼身後跟着的衛兵,說是衛兵其實就是明哨,憲兵隊美其名曰保護保安隊大隊長的兩個僞軍。

“鋪子有年頭兒了。”顧廷聿一身卡其色風衣,背手站在櫃前,四下打量着這間中藥鋪,難得這麽大門面的鋪子,人來人往的生意好像還不錯。

夥計瞄了他一眼笑道,“老東家留下的鋪子,是有些年頭了。”

顧廷聿這邊和小夥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兩句,後面的兩個衛兵的眼珠子就沒離開過那小夥計,說起來這鋪子還是巡捕房的田隊長介紹的,離巡捕房近,就在電報局後門口,鋪子大藥也全,平時他們巡捕房有個病了傷了的也都找藥鋪的林老板瞧。

田隊長是個實實在在的狗腿子,典型的有奶便是娘,對着日本人點頭哈腰陪笑臉,見高拜見低踩的牆頭草,日本人看不起他這種人卻也喜歡這種人,所以不懷疑他,他介紹的藥鋪便也讓後面那兩個警衛沒那麽警惕了。

“唉,我問你,我家裏人病了一個多月了,時好時壞的。西藥吃了就好,可老不斷根兒。”

夥計一邊拿小秤秤着量,一邊為難的笑了笑,說道,“官爺,我只會抓藥不會瞧病。要不您稍等等,我叫我們少東家出來,您問問他?”

顧廷聿點了點頭,小夥計放下小秤謹小慎微的點了點頭,到後堂找他們少東家去了。小夥計眼睛亮堂,做事說話分外的小心,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誰。不一會兒,小夥計引着一人從內堂走了出來,顧廷聿尋着望去,那林老板一身灰色的長衫,長的斯斯文文,見人便和氣的笑了笑。

“您要問病?”

顧廷聿點了點頭。

杏林堂的老板林漢旻把顧廷聿引到了一旁的桌邊,手裏拿着小夥計剛給他的藥方子仔細的看了遍,都是一個補氣安神的藥,可見到也不是什麽重病。

“病了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從醫院回了家之後,隔幾天就發燒,燒的到也不厲害,只是精神不濟,沒什麽味口。”

林漢旻點了點頭,和聲和氣的說道,“我看了方子,也不是什麽重病,應是積勞成疾、思慮過度。照方子先吃幾副,再瞧瞧吧。”

顧廷聿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驀地又問,“大夫今天可出診?”

林漢旻點了點頭,遞給顧廷聿一張白紙,“今天有約診,去不了。您留個地址,明日巳時,我上您府上去。”

顧廷聿從懷裏取了鋼筆在白紙上寫下了沈公館的地址,字體剛毅到和他的身份十分契合,林漢旻接了紙條看了一眼便放在了案上。

抓好了藥,臨走的時候林漢旻給兩個衛兵一人塞了一塊大洋,往顧廷聿手裏塞了五塊,小心翼翼的把人送走了。

跟着顧廷聿的衛兵平時沒少收好處,一眼就知道這林老板是個識相的人,而且又是田隊長介紹的鋪子,便就沒在多留意。

顧廷聿把五塊大洋攥在手裏摸索了一會兒,臉上顯然不高興,自打當了兵以來,他從來不曾收過別人的好處,這也是他敢指着長官責問的原因。到了公館門前,顧廷聿下了車,随手把五個大洋塞給了其中一個衛兵,“哥兒倆拿着吃頓好的。”

兩個衛兵頓時笑了一臉褶子,拿着錢麻溜的去吃館子去了。

進了公館,裴英坐在廳裏看報紙,見到顧廷聿也沒給他好臉。沈熙覺今天精神好了些,披着衣服坐在沙發上喝湯。

顧廷聿把衣服和藥遞給幫傭走過去坐到了沈熙覺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到是真不燒了,才安了心。

裴英識趣的起身去廚房看藥去了,臨走幫他們關上了門。

“我找個了中醫,明兒來給你瞧瞧。”

“我都快成藥罐子了。”

顧廷聿看着沈熙覺蒼白的臉色,別提多心疼了,“快把湯喝了。”

沈熙覺端起碗小口的喝着湯,顧廷聿盯着他的側臉目不轉睛的看着,要是看一個人便能把這個人印到骨頭裏,永遠不分離,只怕這一個多月來顧廷聿早已經把沈熙覺印在骨頭裏,世世都分不開了。

被他的目光凝視着,沈熙覺不好意思的轉頭嗔到,“發什麽呆。”

顧廷聿搖了搖頭,收了目光。沈熙覺放下碗和他并肩靠在沙發上,只是這樣坐着都會讓他覺得幸福。

他剛出院那幾天,最怕的便是顧廷聿去找安野秀一,不是不恨,只是害怕,害怕在強權之下,顧廷聿去了是送死,于是便日夜擔心,擔心一不留神他就拿了槍去跟人拼命了。

直到顧廷聿向他保證,這事他不插手,沈熙覺才算放下心來。

仇一定要報,但不假手于人,不急于一時,沈熙覺心裏已經有了盤算。

吃過晚飯,沈熙覺早早的被顧廷聿趕上了床,現在除了吃飯、喝藥、睡覺,顧廷聿不讓沈熙覺做別的事兒,連想事情都不許,守着他睡下,直到他睡沉了,顧廷聿會才睡。

隔天,杏林堂的林大夫如約而至,給沈熙覺問診號脈,大致也和之前的大夫的說法一致,按着之前的方子增減了幾位藥。

“多休息,少煩憂,比什麽吃藥都好。”

林漢旻臨走時在門口囑咐顧廷聿,四周暗哨包圍,喬裝成車夫的被顧廷聿叫了過來,全當他是真車夫,給了錢讓他送林漢旻回藥鋪。

“藥我讓夥計抓了,明天給您送來。吃完幾副之後,我再來瞧。”

“謝謝大夫。”

車夫在一邊等着,顧廷聿謝過林漢旻又問道,“最近天氣寒,有沒有冬補的藥?”

“有幾個膏方到是對沈先生有用,改日您來我藥鋪看看,合适就給你制上,入了冬正好用。”

顧廷聿點點頭,目送林漢旻離開。

幾日之後,顧廷聿去了杏林堂,林漢旻給他準備了幾張方子,一一給他解釋。跟着顧廷聿來的還是上回那兩個衛兵,上次吃了些甜頭,這回便就沒那麽生份了,見林漢旻和顧廷聿在那兒看方子,他們站的怪無聊的,就坐到一邊兒去了,小夥計有眼力勁兒,立馬給端了茶水和瓜子兒花生。

“之前的方子,換了幾味藥,不知道效果怎麽樣?”

“正吃着,沒見大起色。”

林漢旻點點頭,“中藥起效慢,離入冬還有些日子,不着急。”

“照方子吃藥,卻不見起色,怎麽能不着急。”顧廷聿和顏悅色的一邊看着方子,一邊說。

林漢旻收了顧廷聿手裏的藥方,又換了一張遞給他。“您再瞧瞧這張方子。”

“要等到什麽時候?”顧廷聿冷言問道。

“藥太猛了傷身,千萬別醫不好病,還送了命。”

顧廷聿和林漢旻四目相交,一個沉着冷凝,一個雲淡風輕。

林漢旻将之前的方子放到一邊,擡眼微笑着說道,“溫補講究循序漸進,之前的大夫沒跟您說嗎,有些病是急不來的。”

顧廷聿沉着臉,好在他是背對着那兩個衛兵,他的面色只有林漢旻看得清楚,“外傷內毒,要命的病。慢慢治?只怕等不到見起色,就已經丢了命了。”

林漢旻的神情沒有一絲微瀾,就像一面鏡子,照出的只有對方,沒人能看到鏡子背後有什麽。

“傷人一千,自損八百,贏了也是輸。”林漢旻低頭在紙上寫着另一張方子,低眉垂目唇齒微動,“你是來接替我的,不是來上陣殺敵的。你不只是你自己,你是整個軍統上海站。”

顧廷聿冷靜了下來,他在來之前覺得自己可以很靜的處理一切,但到了上海之後,先是沈熙覺的遭遇,再是日本人對中國人的屠戮,他不得不拿着槍帶着人去殺自己的同胞,他要留下來,這是他來到上海的目的。

“我效忠的是國家,不是戴局長。我們随時可以被犧牲,生命沒有貴賤,但死的要有價值。”

第一次和林漢旻接頭的時候,林漢旻就在他的面前說了這番話。

顧廷聿剛剛被放出來,那11條人命壓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生平第一次出賣了自己的同袍,血淋淋的名字一個一個的切割着他的靈魂。

顧廷聿強壓着怒火和難以形容的痛苦,他第一次明白了戴局長說的話,“沒有硝煙的戰場,彌漫的全是血腥味。”

林漢旻,一個白淨的書生,從他的身上顧廷聿找不到一點兒軍人的影子。軍人是鋼鐵鑄就的,而林漢旻卻像一抔水,寧靜而溫潤,可在你放下防備的時候,他又能瞬間化成冰,如錐一般刺入你的心髒。

“他們死後會是名正言順的烈士,他們會被記入将士陣亡名錄,他們的親人會知道,他們是為國捐軀。”林漢旻的話中是對那11名同袍的尊敬和認同。

“也許有朝一日,你我也會如此結局。”

顧廷聿的一句話,林漢旻露出了淡然的笑容。棋局從來不在棋子的掌控中,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被放置在最有用的位置,哪怕下一步就會被對手吃掉。

漫長的時間裏,林漢旻學會了不去面對自己,否則他不确定自己還有沒有完成任務的可能。上海淪陷之日,他失去了父親。他永遠欠他一個解釋,他永遠不能告訴他,您的兒子是一個軍人,一個值得您驕傲的黨國軍人。

回憶是他走到現在的唯一支撐,他永遠記得他進黃埔那天,父親自豪的笑容;他永遠記得漢口小樓裏,他可以放心依靠的肩膀。

寒山,驚鳥唯一的歸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