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民國二十七年,冬。
這一年上海的冬天少見的下起了大雪,沈熙覺焦急的等着,火車頂着風雪駛進了月臺。
兩天前,上海沈公館的某個清晨,一陣電話鈴聲打破了公館的寧靜,管事接了電話急忙跑上樓通知在小書房的沈熙覺。
沈熙覺的腦子空白了半分鐘,拿起了電話。
“哥。”
“沈家沒有當漢奸的子孫。”
冰冷的一盆水澆下來,沈熙覺覺得全身發冷,快五年了,沈熙平沒有回過沈熙覺寄回家的任何一封信,也不有接過任何一個沈熙覺打回家的電話。
電話的兩端都有是長長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沈熙平沉着聲說道,“我不信我的弟弟的是漢奸。”
沈熙覺的淚水猝然湧出眼眶,心上的裂口在一瞬間痊愈了。
“明天我會坐火車去上海,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
挂上電話,長長的沉默,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還是久久的看着電話,舍不得把目光移開。沈熙覺感到身上輕松了許多,他想,也許真的已經到了最壞的盡頭,于是便有了回旋的餘地,于是便有了好的開始。
當天,顧廷聿依舊是到巡捕房點了卯,早早的便回沈公館了,一進客廳,就見沈熙覺滿面紅光的坐在沙發上等他,見他回來了笑着迎了上去。
顧廷聿真的太久沒有看到沈熙覺純粹的笑容了,沒有憂慮、沒有勉強,真真實實的笑容。
沈熙覺擔着共治會會長的頭銜,斷的了和青幫的關系,可是日本人卻沒有半點要棄他的意思,到是大力的渲染他這個共治會長和中亞銀行經理的存在,頭裏有一半兒的原因是沈熙覺成了張先生的替死鬼,另一半原因便是因為,沈家在天津和上海的産業十分龐大,而如今家中僅剩沈熙平和沈熙覺兩兄弟。
自從上海淪陷之後,沈熙覺便幾乎斷了和天津的聯系,他這麽聰明的人自然看透了日本的盤算,他是張先生背叛青幫的替死鬼,他是沈家在上海的人質。
“拔了香頭,你就不再是青幫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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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熙覺答應安野秀一條件的前一晚,他去了大世界見了黃先生。
“我以後做的事,就都跟青幫無關了。”
“背義之人,按幫規是要殺的。”黃先生神色冷凝的說道。
沈熙覺點了點頭,“這事兒,我來辦。”
“有事讓雁聲來找我。”
那晚別過黃先生,沈熙覺隔天便被青幫剃了名,從此他不再是青幫的人,如他所說,他所做的事都再與青幫無關。
前些年,南滿商會找黃、張、杜三位先生談生意,想借着青幫在上海的勢力和財力,在上海攪動時局,但杜先生和黃先生都不屑和日本為伍,便讓沈熙覺出面推了。只是他們萬沒想到一向不作聲的張先生卻和日本人暗中搭上了。杜先生和黃先生在大世界遇襲,沈熙覺在恒社被人埋伏都是張先生和安野秀一下的手。
黃先生、杜先生、張先生是早年拜過把子的兄弟,杜先生臨走時囑咐沈熙覺,只要他姓張的不要太出格就随他去;黃先生也是對他一忍再忍,直到姓張的暗地裏殺了不少青幫兄弟,黃先生和杜先生才決定按幫規處置他。
張先生在青幫的地位和黃、杜二位先生齊肩,按幫規能動他的人只有黃、杜二位先生,否則就是以下犯上,就算處置了他,自己也要受幫規懲戒的。而張先生一向小謹小慎微,以眼下黃、杜二位先生的處境,想要動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熙覺正在這個時個候被安野秀一算計了,便順水推舟全當不知內情,做了張先生的擋箭牌,消弱了安野秀一和張先生對他的戒心,同時,他和青幫斷了關系,要殺誰也全然和幫規無關了。
因為此中緣由,沈熙覺便斷了和天津的聯系,盡量不把沈家牽扯進來,但當他接到沈熙平打來的電話時,他真的太高興了,高興的把所有盤算都抛之腦後了,他只想要大哥一個交代,他沒有讓沈家蒙羞,他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對得起父母的生養。
沈熙平的電話比什麽藥都管用,接到電話當晚沈熙覺飯也比平時吃的多了些,人也立刻有了精神,顧廷聿心下真是松了一口氣。
“要不要我陪你去?”
沈熙覺靠在顧廷聿肩頭,慵懶的搖了搖頭,用微啞的聲音說道,“我自己去,”說完便倦倦的合上了雙眼。
顧廷聿看着他的睡容,久久舍不得把目光移開。上海猶如魔鬼的巢穴,顧廷聿身在其中心裏籠罩着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安,他每天要面對着敵人,他要僞裝自己,看着和他一樣懷着愛國之心的同胞被殺,有時候他甚至羨慕那些被殺害的同胞,他們堂堂正正的面對死亡,而他只能在魔鬼的巢穴裏繼續僞裝。
風雪沾濕了外衣,裴英陪沈熙覺在月臺上等着,可過了很久,火車上的人幾乎都下完車了,依舊不見沈熙平的身影。
沈熙覺越等越覺得不對勁兒,不知為何心裏升起了深深的不安,他再也等不了了,于是便跑上了火車,挨着車廂的找,從車頭一個包廂一個包廂的找,裴英看他急成那樣也跟着一間間的找。
裴英伸手拉開一間包廂的門,剛開了個門縫,濃重的血腥味便湧了出來,裴英心底一沉,從門縫往裏面看了一眼,車窗邊坐着一個身影,帽檐壓的有些低像是睡着了,他對面的軟卧上倒了一個身影,血已經染紅了褥子。
裴英急忙關上包廂門,瞥了一眼正在查看另一個包廂的沈熙覺。
沈熙覺正從那間包廂門口裏退出來,轉眼便瞥見了裴英。
“這間沒有。”裴英極力的讓自己平靜,擠出了些許笑容,問道,“會不會沒上車?要不咱先回吧?說不定大少爺被事耽擱了。”
裴英不确定自己掩飾的好不好,也不确定包廂裏的人是不是沈熙平,但他确定倒在軟卧上的是老張。
沈熙覺的神情告訴裴英,他這個謊撒的一點兒也不高明。
沈熙覺緩緩的拉開了那間包廂的門,看了一眼倒在軟卧上的老張,轉眼看向了窗邊的身影。
人在遭受致命的打擊時候,往往只是平靜,而後才是錐心刺骨的疼痛。
此刻的沈熙覺便是如此,他看着窗邊的那個身影,蹲下身子伸手揭開了那壓低的禮帽,沈熙平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龐映進了眼裏,驀地,他的頭無力的歪向了一邊,咽喉處一道血紅的口子,血已經從那裏流盡了。
沈熙覺伸手輕輕推了推大哥的身子,像是想要叫醒他似的,觸及衣襟的瞬間,溫冷的感覺像刀一樣割開了他的心,翻轉手掌,滿手都是沈熙平的血,他的衣襟早已被血洇透了。
顧廷聿接到電話時候已經過了中午,裴英把失了魂似的沈熙覺帶回了家,他坐在小書房的沙發上,一言不發。
看到沈熙覺的時候,顧廷聿心如刀絞。
沈熙覺心口堵着一口氣,那口氣魇住了他。
“難過就哭出來。”
顧廷聿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沈熙覺,也無從安慰,他被奪走了太多太多,承受了太多太多。沈熙覺依偎在顧廷聿的懷抱裏,把頭埋在他的肩頭,沒有哭也有說話。
沈熙平的遺體被裴英送回了天津,沈熙覺并沒有回去,他欠大哥一個解釋,大哥沒有來得急原諒他。
十天後,裴英從天津回到了上海。
“我要去弄死那幫小鬼子。”裴英咬牙吼着。
沈熙覺坐在書桌前,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也許他早就已經猜到了原因,只是現在的情形證實了他的猜測。
“殺一個人,總是有理由的。”
沈家的財力在全中國屈指可數,天津早在七七事變之時便已淪陷,當時的瘋狂轟炸之下,天津和北京遍地廢墟,天津成為日本侵略中國、掠奪中國經濟和華工的戰略基地,沈熙平支撐着沈家到今天,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
沈熙覺不敢聯絡家裏,沈熙平又何嘗敢聯絡上海,到頭來他們兄弟倆心裏挂念的還是彼此,血濃于水。
天津的日子雖不好過,但沈熙平依然對得起父親的教養,他一直不遺餘力的支援抗日,也因此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了,到也多虧了天津各界的幫襯和維護,沈熙平還能在天津平安。
恰恰是這次來上海,給了日本特務機會,在火車上将他暗殺。
沈熙平一死,天津的日資商會竟然拿出了僞造的契權書,沈熙平名下幾乎所有的産業都成了日本的資産。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沈熙平将所有的産業一分為二,和沈熙覺各占一半股權。
“除非我們都死了,否則日本人別想動沈家。”沈熙覺冷靜的說道。
顧廷聿斂着目光,沈熙平被殺的原因他在前幾日已經知道了,早前他也從林漢旻那裏知道沈熙平在天津的情況并不好,只是怕沈熙擔心,所以一直沒告訴他。
此時顧廷聿有說不出的懊惱,那天沈熙覺說他接到了大哥的電話時,他便該上心的,日本人布了那麽多暗哨在沈公館,怎麽可能不監聽沈公館的電話。如果他再多一些小心,如果他能多一些警惕,也許沈熙平就不會被殺了。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報。”
沈熙覺冷凝的語氣和絕決的背影在那一瞬烙在顧廷聿的眼中,那個背影讓顧廷聿覺得很陌生,但很快他便接受了這份陌生,顧廷聿太過明白世道逼人的道理,到了這個份兒上,無論接下來沈熙覺要做什麽,他都不會阻止。
命運總是喜歡打壓茍延殘喘的人,當最後一線曙光被沉重的巨石斷絕之後,生命變得毫無價值,尋一個活的着理由,僅此而已。因為傷的太重,因為傷的太痛,所以撕掉所有的善,以惡報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