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的歸途(修改)

坐在容徽別墅的客廳裏, 桑枝顯得有些局促。

因為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此刻正毫不避諱地打量着她,似乎對她充滿好奇。

孟衍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瞥見對面沙發上坐着的那個金冠玉帶, 一身绛紫錦袍,身形颀長的年輕男人時,他一個激靈,腳一蹬, 躺在沙發另一頭的那只狐獴就被他踹到了地上。

“帝君,臣孟衍拜見帝君!”

他幾乎是翻身就摔在了地板上, 幹脆就調整了一下姿勢,跪得端正了一些。

“……你怎麽忽然喜歡跪來跪去的了?”

容晟有些怪異地看着他, 然後就朝他招手,“快點兒起來,跟沒骨頭似的, 你不還受着傷嗎?消停會兒。”

孟衍只得讪讪地重新爬回沙發上, 躺下來。

帝君……果然還是這麽的話痨。

但他偏頭望見坐在另一邊單人沙發上, 臉上, 手臂上,甚至是下巴底下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口的桑枝, 他注意到帝君打量她的目光, 便連忙道:“帝君,這位是殿下自己選定的太子妃……”

容晟一聽見“太子妃”這三個字,他的那雙鳳眼裏便有光彩流露,于是他連忙又将桑枝看了又看, “徽兒連媳婦兒都選好啦?”

“我就說嘛,這姑娘跟徽兒之間看起來就不一般……”

容晟笑眯眯地看着桑枝,“姑娘啊,今年多大了?”

桑枝老老實實地答:“……十八了。”

“家裏都有什麽人啊?”容晟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撐着下巴望着她接着問。

“我爸爸媽媽離婚了,我現在和爸爸住在一起,媽媽在國外進修。”桑枝像個小學生似的,不論容晟問什麽,她坐得端端正正地一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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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應該是他們九重天上最厲害的神仙了吧?

桑枝也在偷偷打量着容晟,他看起來仍如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一般,生得一副好相貌,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孟衍口中那個已經活了萬年的人。

神明不老不死,與天同壽。

若非容晟的父君當年與魔君顏烈一戰,重傷難愈,或許容晟也不會失去他的父君。

眼前的這位帝君容晟,同桑枝腦海裏想象的容徽父親的模樣,簡直是兩種極端。

“和離了?”

容晟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離婚”是個什麽意思,而後又想追問些什麽,但見桑枝一直在往樓上看,便對她道:“你放心吧,徽兒他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

說到這裏,容晟終于變得嚴肅了一些,“他尚未完全魔化,我已經替他除去了體內所有的魔氣。”

桑枝終于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那就好……”

“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容晟看她一眼,“好好的一姑娘,為了我那兒子弄得渾身是傷。”

他手指一動,金色的流光飛出,剎那之間便有一只瓷白的小瓶子落入了桑枝的懷裏。

“這靈藥有奇效,你塗一下吧。”

容晟說道。

桑枝應了一聲,又道:“謝謝您。”

她打開藥瓶,便見是淡青色的粉末,她湊到鼻間聞了聞,好似竹葉清香的味道,又混雜着更清冽的冷香。

去樓上的房間裏稍微擦洗了一下,桑枝拿了那罐藥拿了出來。

她膝蓋磨破的那一大片血淋淋的痕跡幾乎是在她把藥粉灑上去的時候,她幾乎就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感了。

很神奇的是,她腿上的傷口才短短兩分鐘的時間,就已經慢慢愈合,恢複如初了。

除了她下巴底下那道尤其深刻的傷口仍需要時間來恢複之外,她身上所有的傷都已經消失不見。

就是膝蓋無可避免地還是有些發疼,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打開容徽的房門,彼時深色的窗簾緊掩,透不進一點光來,唯有床頭那一盞微黃的臺燈是整間屋子裏唯一的光亮。

光影昏暗間,桑枝先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但她并看不清此刻容徽的模樣,于是她停頓半晌,終于拖着仍舊疼痛的腿,走到他的床前去。

從單人沙發上随手抓過來一只抱枕,桑枝墊着抱枕,坐在床邊的地毯上。

她下意識地想趴在床沿,卻又扯到了下巴底下的傷口,她疼得眼眶裏浸出些許生理淚花,嘴唇都有點發顫。

容徽睡得很沉,他的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在此刻的光影間,便更如無暇美玉一般,漂亮驚豔,卻又帶着一種易碎的脆弱感。

桑枝盯着他的睡臉看了好一會兒。

他睡着的時候,眉心仍然不自禁地微蹙着,就像是被噩夢糾纏着似的,他連指節都不曾松開過。

桑枝伸手去拂開他額間的碎發,便看清他眉心間原有的那一點朱砂似的印記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消失不見。

可他的頭發,卻還是烏濃如緞的長發。

幾乎是從那深淵熔岩裏出來的時候,他的頭發便已經從短發,迅速生長成了現在這樣到腰的長度。

桑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之前被那個老妖婆剪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到現在才長到了肩頭往下一些的長度。

這也許就是神仙同凡人之間的差距。

容徽醒過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面臨的究竟是黑夜還是白天,他只是定定地望着頭頂那一片雪白的天花板良久,才終于眨了一下眼睛。

當他偏頭時,便一眼望見了睡在床下地毯上的那個女孩兒。

她此刻閉着眼睛,呼吸平緩,手裏無意識地抱着一只抱枕,蜷縮在地毯上,仿佛這些天來,她從未睡得如此安穩。

此刻的容徽,

不再是入魔後的那個他。

他記得自己的曾經,也記得她。

有些事,他早就想忘記,忘得一幹二淨才好,可有的人,他卻不舍得忘記有關于她的一分一毫。

這一刻,

容徽靜靜地打量着她,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情緒翻湧,好似有一種酸澀從心髒蔓延出來,令他避無可避。

她瘦了。

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不像是當初在新湖公園裏,容徽站在冰場邊緣,在冬陽下,望見的那個在冰上旋轉的她。

她的憔悴與疲憊,都是因為他。

容徽掀開被子,赤着雙腳站在地毯上,就那麽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又動作極輕地在她的身邊躺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進自己的懷裏。

輕柔到微不可感的吻落在她的發頂,他閉上眼睛,逐漸收緊自己的雙臂。

可這時候,房間的門忽然被人大力打開,有人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兒子你醒啦!”

容徽原本閉上的眼睛驟然睜開,他對上了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的目光。

一個熱切,一個疏淡。

“你怎麽……”

容晟一感應到容徽的靈氣波動,就知道他已經醒過來了,他連忙抛下周堯叫來的外賣燒烤,直接奔上了樓。

卻沒有想到,打開門的瞬間,他看到的竟然會是這樣一幕。

桑枝又悠悠轉醒,一開始她還沒搞清楚狀況,直到她稍稍偏頭,原本要打哈欠的嘴唇微張,卻輕輕地蹭過了容徽的臉頰。

一時間,四目相對。

桑枝眨了眨眼睛,她忽然聽見有人在猛烈地咳嗽。

她一轉頭,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容晟。

桑枝的臉頃刻紅透。

她連忙掙脫開容徽的束縛,着急慌忙地站了起來,她看了一眼容晟,又看了一眼容徽,就重新蹲下身,去把容徽扶起來,讓他重新坐到床上,然後才說,“我想喝點水,我先出去了。”

當桑枝走出去之後,房間裏頓時便只剩下靠在床頭的容徽,以及走進來之後,就一直站在那兒,看似有些忐忑躊躇的容晟。

跨越千年的歲月,這當是這一對父子,這多年來,第一次相見。

當初息蕊帶着剛出世的容徽消失得毫無征兆,容晟找遍了九重天,翻遍了蓬萊仙島,也一直沒能找到她和容徽的蹤影。

這多年來,容晟也時常會想,息蕊到底為什麽要離開他。

難道是她同他作為夫妻的這些年來,他仍舊未能讓她看清他的心意?

又或者,

她移情別戀了?

作為帝君的這些年來,容晟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用來思念妻子,思念兒子,也花了太多的時間去思考自己與息蕊之間,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直到現在,當他聽了孟衍同他說了那許多的事情,容晟方才知曉,原來自己的妻子在嫁給自己之前,身體裏就已經住進了另一個魔女的魂靈。

他也是到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背負了什麽,這麽多年來,她颠沛人間,又到底經歷了多少。

而他的兒子容徽,又因此而遭受了怎樣的不幸。

容晟大約是第一次這樣深深地注視着自己的兒子,這大約是他第一次這樣認真打量着他的模樣。

“你還是像你娘多一些。”

容晟盯着他良久,才忽然開口,嗓音莫名有些發幹,又好像在刻意壓制着自己的情緒。

“徽兒,”

他的那雙眼睛到底難掩微紅的痕跡,“我是你的父君,容晟。”

闊別多年,當他再見自己的兒子時,便見他已經長大成人,容晟盼着這一天很久了,可當他真的站在容徽的面前時,卻又有些不知所措。

因為此刻他的兒子望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陌生平淡。

容徽也說不清楚這一刻的自己內心裏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緒,也許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令他在人間作為一個凡人而活的那時候,他對于親情的期盼早已經消失在了那對養父母的冷漠苛待裏。

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心情來面對自己這位忽然出現的父親。

“對不起兒子……”

容晟到底還是沒有憋住,他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兒,伸手抹了抹自己發紅的眼睛,竟然掉了眼淚,“你受苦了啊……”

“你可千萬不要不認我啊,我這麽多年了,想你娘和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可難受了。”

“……”容徽原本平淡的神情終于有一絲龜裂。

他大約是也沒有想到過,他的親生父親,竟然會是這樣的。

這一點也不是像是位居萬神之上的帝君。

容晟卻忽然想起他的妻子,神情添上幾縷愁緒,“只是可惜,你娘還睡着呢。”

原本顏霜一死,息蕊也該跟着一同喪命。

共生咒本無解,但若施咒人以破滅魂靈為代價自願承受反噬的後果,那被施咒的人便也能獲得一線生機。

顏霜如此自私冷血,做盡惡事,卻在最後關頭,放過了息蕊。

也許是這多年來,她受盡孤獨,長此半生也唯有息蕊長伴身側,她和息蕊之間,或許早已經不是三言兩語便可以概括的關系。

當年在蓬萊,體弱多病的蓬萊神女也曾對她身體裏住着的小魔女有過一些溫暖的印象,是因為當初萬仙會上,是顏霜替她守住了自己作為神女,而本該擁有的自尊,後來凡塵一游,也是顏霜替她懲治了言語輕佻,心懷不軌的照海仙尊。

顏霜勇敢,果斷,嚣張又耀眼。

而息蕊被父君護在象牙塔裏,不知風雨,不見險惡,她從來溫柔乖巧,是父君掌上的那顆易碎的明珠。

可曾經的息蕊,也曾羨慕過那樣的顏霜。

這是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顏霜總是說她笨,總是嘲笑她天真,卻又還是總替她解決許多的事情,那時的息蕊,也曾偷偷将她當做姐姐一樣的存在。

顏霜這一輩子殺人無數,她此生的溫柔,更多的都給了她的蘭草秋昀,後來也許也有一些是留給了息蕊,而對于容徽,她或許也是在乎的。

畢竟,容徽是她生下來的。

否則她不會執着于要他徹底成為一個無情的人,她也不會親手殺了他的那對養父母。

息蕊曾對她說,“顏霜,你摸摸我的肚子,他在動。”

“他是我的孩子,也算是你同我一起孕育的,你不要殺了他,好不好?”

息蕊也曾這樣哀求她。

那天,顏霜鬼使神差地聽了息蕊的話,伸手去觸碰自己的腹部,感受到那個孩子的動靜時,她忽然想起來自己那個尚未出世,便已經死在他父親手裏的孩子。

她也許是在乎容徽的。

可如此極端又瘋狂的她,給予容徽的,是他作為凡人的那十七年裏,生不如死的痛苦。

顏霜徹底消失了,同她的那株小蘭花一起,靈魂粉碎,從此散做這世間的一縷風,一滴露。

過往雲煙,皆該随之消失。

而她,到底還是将她此生唯一的善良,留給了息蕊,留給了容徽。

她沒有讓息蕊同她一起死,也到底還是在最後快要消失的時候,将深種在容徽體內的光刺拔除。

她也許不是真的醒悟,因為生而為魔,她在刀光血影間行路漫漫,原本就不知道什麽叫做良知。

這僅僅只是她,唯一僅剩的一縷不舍,一絲不忍。

桑枝在樓下待了一會兒,就看見容晟從樓上下來了,一邊下樓梯還一邊在抹自己紅紅的眼睛。

她到現在也還是沒有辦法習慣,容徽的父君竟然是這樣的畫風。

再回到樓上時,

她敲開容徽的房門,便見他此刻正靠坐在床上,偏着頭在看着那邊窗簾拉開後,展露出一片細碎燈影的落地窗。

“容徽。”

桑枝走過去,喚了他一聲。

容徽聽見她的聲音,終于有了反應,回頭來看她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瞳裏好似攏着迷茫的霧氣。

桑枝伸手去捧他的臉,“你不高興嗎?”

他垂着眼簾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桑枝,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好像并沒有很高興,卻又總有些異樣難言。

桑枝無法設身處地地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但她看着他的面龐半晌,忽然俯身去抱他。

她彎起眼睛,嗓音柔和溫軟,好似令人心安的夜曲,嗓音極輕,“容徽,你應該高興的。”

她的眼眶裏氤氲着溫熱的淚意,她幹脆閉起眼睛,在如此深沉的夜,在此刻靜谧無聲的房間裏,她的聲音如此清晰:

“你找到你的家了。”

颠沛人世多少年,經歷了那麽多不幸與痛苦的小神仙,

在這一年的陽春三月,

終于尋到了他的來處,他的歸途。

作者有話要說:  容晟:嗚嗚嗚嗚我兒子長得好帥哦可是他為什麽對我那麽冷淡是不是不想認我那我該怎……

由于太過話痨,容徽的爸爸被山栀子拖出了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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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沒看錯,帝君是個戀愛腦憨憨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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