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王,那徐人當真是一群蠻民,不懂禮數,目中無人,徐武王也半點沒有悔過之意……”
“知道了”打斷大臣滔滔不絕的數落,吳王揮揮手讓他下去。
“你們都下去”
“是”
衆人紛紛退下,空蕩蕩的大殿中,吳王垂眼看着自己身上玄色的王服,支手扶額。
“哥哥”一個恍惚,吳王微微一怔,再一定睛細看,他的腿上什麽都沒有。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意味不明的笑聲在大殿中回響。
走了便走了,消失吧,永遠不要再回來,吳王低聲呢喃着,眉間一片苦澀怨毒。
“王兒”
笑聲戛然而止,吳王慢慢擡起頭,眼眶發紅,嘴唇微微蠕動道:“母後”。
“你做的對”端莊華貴的女人傲然道。
“……我知道”吳王低頭道,那些恥辱,那些驚怕,通通都是因為吳钰,不,現在應該叫他吳圉淵,呵呵。
“這吳國就該是你的天下,哼,那種賤人生的孽種,不配”太後握緊吳王的肩膀道:“記住了,擊退徐國強兵,守住吳國百年基業的人,是你”。
身子微微一顫,卻因為肩頭的壓制,生生收住心中的動蕩,吳王咬牙道:“是”。
生在帝王家,曾經種種又如何,終是無情道。
“戰事已經平定,此次定要好好慶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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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母後”再一擡眼,不複游移,吳王冷冷道。
“哈~”呼呼熱氣吹拂到揉搓的雙手上,終于感覺到一些溫暖,吳圉淵使勁縮在被子裏,把自己往角落裏擠壓。
來到徐國的第一個夜晚,他便在呼嘯的北風中,把屋子裏的洞一個一個塞住,但也僅能補好他夠得着的地方。幸好徐王還能想起他這個人來,派人送了床棉被,還有些熱食過來,要不然他恐怕挨不過幾天。
渾渾噩噩,終于有了些睡意,吳圉淵朦胧間仿佛又看到了往昔那一片明亮花海。
吳國的夏天很美,那種滿了奇珍異草的王家園林更是美若仙境。每到這時,母妃便會拉着父王,和他一起去游賞。她最喜歡摘下最出衆的那一朵戴在柔滑的青絲上,叫父王誇她貌美無雙,父王笑得開懷,他在一旁也跟着笑。
“钰兒”母親溫柔的笑臉浮現在眼前,但轉眼,鳥語花香忽然變成了血海地獄,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惡臭,纖細的雙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嬌嫩的雙唇吐出惡毒的語言,一遍遍問道“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殺了你,殺了你……”。
“啊”吳圉淵驚叫着從夢中驚醒,身上被冷汗浸濕,在刺骨的北風中,漸漸平息心中的驚恐。
呆呆地望着蒼白破敗的牆壁,他忽然癡癡笑了起來,淚流滿面。
“喲,這地方能是人住的嗎”女子甩着絲帕,狀似在驅趕一些不幹淨的東西,俏麗的眉眼滴溜溜轉動打量四周,嫌棄道。
這被人厭棄的冷宮難得會有人來光顧,坐在庭院裏的女人微微擡頭,神色淡淡,摸了下小女孩的頭,讓她去屋裏待着。
來人見自己被如此無視,冷哼一聲道:“想當年,你也是萬千寵愛集于一身,如今……哼”扭着細腰慢慢踱到女子身旁,一把奪走她手裏的衣服道:“想不到你勾人的本領一流,做起這種下人的事情來倒也是得心應手,果真是什麽人就該是什麽命”說罷,甩下衣服,重重碾了一腳。
女人垂着眼,不發一語,無波無瀾。
“你當真是可恨的很”桐夫人一把揪住女人的頭發,咬牙切齒道:“當初我入宮來服侍大王,論容貌品性、身份地位,樣樣都是出類拔萃,可你呢,一個被大王帶回來的身份不明的鄉野村姑,憑什麽得到大王的寵愛,誰給你的臉,可以厚顏無恥地壓在我的頭上”。
見女子終于因為疼痛皺起了眉頭,桐夫人愈發使勁道:“賤人,你就該待着這冷宮裏見不得光,像一只狗一樣搖尾乞憐的活着”。
“哇,娘親,你不要欺負我娘親”徐紫夜大聲哭着沖出來,撲到桐夫人身上又捶又打。
“滾”一腳踹開徐紫夜,桐夫人冷笑道:“到底是賤命好養活,在這種地方居然也能被你把女兒養到這麽大”,眼底一抹邪意漾開,低下頭,一雙狠戾的眼對上那道冷漠視線,緩緩道:“我膝下無所出,總覺寂寞的很,這小賤種好歹也是大王的女兒,你說,我去向大王請求把她要過來做我的女兒,悉心照料,可好?”。
女人死死盯着那張惡意滿滿的笑顏,眼底的寒霜瘋也似得滋長。
“你就好生等着吧”拍了拍女人的臉,桐夫人肆意狂笑着大勝而歸。
“……娘”忍着絲絲抽痛爬到女人身邊,徐紫夜委屈地抱着女人,淚眼蒙蒙。
輕輕摸過孩子的發絲,将徐紫夜擁入懷中,漸漸收力,越來越緊。
“娘,難受”徐紫夜嗯哼道,但還是乖乖地一動不動。
女人顫抖着,緊緊抱着她的寶貝,久久,柔聲道:“夜兒,要聽娘的話,娘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你好”。
“恩”徐紫夜在女人的懷裏乖巧應聲道,她喜歡母親身上的味道,好溫暖。
“千萬要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一滴清淚砸向地面。
“恩”
“好孩子”女人暗啞道,死死将孩子的頭壓進懷裏,不讓她見到她此刻是何種表情,無望痛苦,卻有熊熊火焰燃燒着,滿眼決絕。
夜晚的明燭争相跳躍,拼命用自己的全部來照耀這吳國最富麗的地方,好似只要如此,他們也能得到無尚榮光一般,耀明宗族。
吳王在送行的大隊回國以後,便舉辦了一場酒宴來慶祝。宴會上,人們同前去吳國的大臣讨論起北地的風貌,一個個皆對那些蠻民嗤之以鼻,大贊吳王英明。
輕輕搖晃杯中的酒水,年輕的君王迷離着眼望着臺階下的臣子,觥籌交錯,放眼望去,皆是醉生夢死。舉起酒杯送到嘴邊,微抿一口,清酒甘醇。
被明亮的燭火映照的紅亮的夜空,不管你處在王宮的哪個角落,都能清清楚楚地瞧見,熱鬧的不管不顧,想視而不見都無法忽視那喜慶的歡笑聲。
雙拳緊握,嘎吱作響,一身淡雅宮裝的女子站在冷冽寒風中,怒目圓瞪。
刷拉哐當,悲憤的女人揮手掃盡桌上禦賜的美酒菜肴。說什麽大王高興,賜其他未能入席的有品級的宮人和妃子一同享用美食,她這個被囚禁的前王廢妃也沾了這光,被其他人譏笑着送上這頓豐盛的晚飯。
呵呵,呵呵呵呵,女子狀若瘋癫地跪坐在一片狼藉中。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可笑的事,她一番算計,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钰兒啊,钰兒,你怎麽就這麽天真,這世道不是将別人踩在腳下一步登天,就是渾渾噩噩死在戰亂禍事中,你那樣善良,到底像誰!
白色的绫羅一個翻轉從橫梁上落下,女人緩慢仔細地将兩條白布死死打了幾個結。
钰兒,你要明白,為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不要恨娘,活下去,只有變成人人懼怕的野獸,你才能在這個世道活下來。
踢掉腳下的軟凳,女人踢蹬着腿,掙紮着,暴突的雙眼直直盯着往北開的那扇窗戶,最後的一絲清明,她想起她的钰兒離開時,在門外說要她多保重,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再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钰兒,只有你,才應該是那個活下來的人。
暴突的雙眼布滿血絲,致死都沒有閉上。
吱呀吱呀,屍體随着微風擺動搖晃,這個曾經豔惑一國之主的女人,如今只剩一具魂魄全無的皮囊晃悠悠挂在橫梁下。她的一生榮極一時,傳奇之處為人所豔羨,死後卻是無人可憐,自作孽,不可活。
钰兒,你一定不要讓為娘的失望。黑暗中,仿佛傳來一聲嘆息,幽遠如地獄而來的沉吟。
那輕微的屍體搖曳聲,就像一首母親在床邊給自己的孩子輕哼的搖籃曲一樣,有節奏的搖擺着、吟唱着,伴着孩子入眠,無論美夢噩夢,都是母親真心的關懷賜予。
一滴鮮血從指尖冒出,吳圉淵看着那殷紅的血色,目光微暗,那鮮豔的紅,就像她一樣,耀眼奪目,紅的張揚,但在那醉人的豔色下,卻能聞到無法忽視的血腥味。
放下針線,看着手裏自己的傑作和滿手的傷痕,吳圉淵自嘲一笑,他還真是無用,連一個衣服上的小小破洞都縫不好。
擡眼看向天空,不知母親是否也和他一樣,看着同一片天,想念彼此。吳圉淵嘆息一聲,母妃,希望你一切安好,孩兒對不起你,我不求你的原諒,只求你能一直平安的活下去,活得比我還要久,白發人送黑發人,也許是你我最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