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清明時節雨紛紛,南絮撐一柄油紙傘立于畫舫船頭,眼神游離地望着水中無憂無慮的魚。

“少爺,不曾出什麽纰漏罷?”

管家見向來語笑晏晏的少爺神色郁然,登時心頭一跳。

南絮回神一笑,“不曾。明日記着佛門道門齋菜別上錯就成。”

“那是自然,斷斷不敢錯的。”

南絮收傘從船頭走到船尾,一個縱起鹞躍落岸,從攬湖碼頭往回走,想必他娘總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每年華山論道臺、嚴家群英會、書院墨山節和南家品扇大會并稱修仙界四大盛事,哪怕南家近年來大不如前,總也不能壞了老祖宗的規矩。

南絮十六那年他爹于品扇大會前夕撒手人寰,他們孤兒寡母含淚操辦,至此他對品扇大會便心有餘悸。往年他寒毒未清,總是坐于屏風之後,對于朦胧紗影後的江湖十分憧憬。可那年他行至臺前,卻仿佛一件物品,被人用目光肆意打量亵玩,轉眼數載,真如夢一般。

南絮大抵曉得自己生得一張惹事的臉。對于一個年幼失怙的少當家而言,并非一件幸事。

何況今年……他總有預感,那個給他下蠱之人也會到場。

屆時發生在他身上的醜聞不知還兜不兜得住。

品扇大會這日,來自大江南北的客船齊聚錢江,錢塘魚蟹價格一夜飛漲。

南家的畫舫無疑是西子湖上最亮眼的龐然大物,足足有三層樓高,足以容納兩三百人。

是夜,畫舫泊在岸邊,燈火輝煌。漆紅牆面上挂着各色扇子琳琅滿目,既有當世名家得意之作,也有無名文人墨客留下的印跡。有趣的是其中一些是南家獨門絕技機關扇,而大部分不是。客人只能看,不能摸,若是看上哪把扇子,需從五兩紋銀起價與人競價,最終出價高者即可抱得寶扇歸。

“诶,江二門主。”

江澍收回指尖,阻止他的是白鶴觀的一名長老。

此人笑眯眯地撚着胡子,“江二門主雖說首次參加品扇大會,難道不知道南家的扇子是碰不得的,一碰就得帶走。”

“有所耳聞。我正是願将這把扇子帶走。”

老者粗粗打量一番眼前的竹柄折扇,素白扇面上繪着一幅雨過天青圖,一個雌雄莫辨的青衣背影在煙霭中茕茕獨立。

他心下暗嘆,這個江澍果然還是出身于草野,連附庸高雅都學不來。想歸想,他臉上卻仍是笑着告誡道,“人們擠破頭來這品扇大會,可不是圖個熱鬧。好筆墨又有何難,怎麽比得上南家機關扇有價無市。只是這把竹扇,扇骨極薄,顯然藏不下什麽乾坤,江二門主若為此扇破財,恐怕要吃虧啊。”

江澍不卑不亢,“在下只是喜歡這把扇子罷了,其他并無所圖。”

語畢手腕一翻取下扇子,身旁的南家小厮在單子上記下。

鐘聲敲過起更,畫舫緩緩離岸。

不久,船上傳來絲竹之聲,豔姬美妾手持絹扇随樂起舞,粼粼水面上暗香浮動。

曲終,南絮扶着王夫人出場,各派人物頗給面子地鼓掌喝彩,王夫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品扇大會就至此拉開序幕。

南絮坐于王夫人側位,璀璨燈火在他一頭銀發上流轉,眼下一點紅痣亮若出水珊瑚,即便不言不語,已是盡态極妍。

南絮微微低眉,垂着眼簾依舊能夠感覺到落在他身上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仿佛粘稠的血液,散發着貪婪的腥。

連着開了四把扇子才出來一把機關扇,來人是一個新興小派的掌門人,姓林,十分雀躍。林掌門有些羞怯地領過扇子,小聲問道,“在下學識淺陋,實在不知如何使用機關扇。南公子可否賜教一二?”

南絮一愣,“待到品扇大會結束,掌門可去領一本小冊。既然是機關扇,若是用法被他人知曉,想來威力會大不如前。”

林掌門鬧了個笑話,其餘看客卻紛紛起哄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林掌門既誠心誠意想與大夥兒分享,南公子何必小氣?”

林掌門騎虎難下,倒也潇灑,“無妨無妨,我還沒見識過南公子出手,今日正好大開眼界!”

南絮承情沖他一笑,央人取來一個墊子。

“林掌門如此大方,我便展露一二。一會兒領過冊子,林掌門可帶回去細細品味。”

約莫半臂長的烏木團扇被南絮拿在手中輕巧地轉了兩圈,細長的手指如蝴蝶翻花,忽地将扇柄對着墊子一震手腕,剎那間銀光乍現,宛如閃電,從木質傘柄中竟刺出森然刀片,直将那墊子絞得粉碎!

南絮變戲法似的一抖手,團扇又完好如初,不露半點鋒芒。他接着手指一推一轉,唰地一聲從另一端扇柄中飛出密密銀針,将那破開的墊子紮了滿頭。

滿座皆驚。

嚴明摸來一顆開心果放進嘴裏,砸吧砸吧嘟囔道,“這麽多扇子,難為他都能記得。”

白術嗤笑,“哪裏需要記得,他一摸便知。”

二人算是品扇大會的常客,每次都會帶走那麽一兩把,卻也不很熱衷。嚴家小祖宗與白家二少不對付不是一年兩年,迫于近日來的糟心事竟然破天荒坐到一處。

誰知他們還有同時被逗笑的時候。

江澍:“二十兩。”

沉默片刻,沒有人跟他搶。

嚴明把開心果一扔,叫道,“三十兩。”

南絮遠遠地望了他一眼,更是望得他妒火中燒,非要坑死這窮小子不可。

“四十兩。”

嚴明兩手一攤,沒個坐相,“五十兩。”

……

旁人瞠目結舌地望着靈門山代掌門與嚴家嚴小爺争搶一把資質平庸的竹扇,後來也猶猶豫豫地起身報價,只以為兩位是看出了什麽名頭。

最終江澍以一百兩的高價購下這把煙雨折扇,南絮将扇子交到他手中,心下暗嘆這傻子,眼神未免也太不好使。

罷了,大不了做個人情回頭再把錢還他。

“接下來品的是這把烏金鋼扇,起價五兩。”

“五兩!”

“二十!”

“五十!”

“一百兩!”

……

諸位賓客方才轉悠過幾圈,都認為這把烏金鋼扇無疑是一把機關扇。鋼質硬且輕,中空用來鼓搗些機關,注入內力也不會散架。不僅是一把機關扇,還是人人可使的機關扇。像剛才林掌門取走那一把,若是常人來用,極易撕裂絲綢扇面。雖說南家還可幫忙修理,卻絕不是一件趁手的武器。

于是一時人聲鼎沸,人們幾乎搶破頭,最後喊出三百兩的天價,一錘定音。

南絮無意識蜷起指尖,眼前這人總讓他畏懼,也讓他惡心。

陽衡算得南家遠房親戚,早年娶過一個南家的小姐,過門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如今仍是個老鳏夫,然而四處拈花惹草,惹下風流債無數。

陽衡賊眉鼠眼地上下打量過南絮,笑道,“公子最近不太好過嗎?清瘦成這副模樣。”

他這話落在別人耳中只是稍顯輕浮,南絮聽到卻如遭雷擊。

難道?!

難道!!……

南絮微微顫抖,怒目圓睜。

陽衡毫無所覺,依舊來回掃看着南絮的臉,戀戀不舍地接過那柄烏金鋼扇,趁機磨蹭過南絮的手心。

“陽城主……”南絮強按下心中的憤怒與驚恐,冷聲道,”十分抱歉,這只不過是一把尋常的扇子。”

陽衡一愣,登時其他人大聲唏噓起來,或惋惜陽城主竹籃打水一場空,或慶幸自己沒能購得,反而是件幸事。

陽衡好歹是一城之主,懊喪起來太難看,怔愣一陣子後哈哈一笑道,“罷了罷了,我哪裏是為這破扇子來的。”

語畢又放肆地打量着南絮。

王夫人輕聲出言喚他,陽衡眼底露出些許陰鸷,“不如這樣,就如方才林掌門那樣,公子也給我示範一番此扇的用法罷。”

“此扇并無玄機,沒有什麽用法。”

“我細看之下這玩意兒雕刻精美,掂在手上輕得很,還熏着一股異香,許是舞女用來舞扇所用。那就請南公子為我舞扇一曲罷。”

這說的什麽狗屁話。

陽衡雖說出身粗鄙不堪,然而上天賜飯吃,讓他在修仙界白手起家,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家,怎的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然而任憑誰三百兩買了一把沒用的扇子想必都會窩火不已,是以一時竟無人駁他面子。

滿堂神态各異,卻無不緊盯着南絮。

“好……好。”

南絮氣極反笑,只覺得這幾日真是顏面丢盡,不會更壞了。他從陽衡手中奪過鋼扇端詳片刻,“铮”地一聲在胸前打開,緩步行至畫舫中央。

他們身處畫舫三層,遠眺可見依稀月光下越來越近的小瀛洲。

南絮他爹平步仙界,最引人贊嘆的不是機關扇,而是一身好輕功。

南絮幼時,他便讓他坐在自己肩頭,一路點水從攬湖碼頭掠至小瀛洲。

南絮宛然一笑,指尖略壓,起勢十足優美,那一刻各家賓客都屏息凝神——美人落難,男人骨子裏總有些陰暗的興奮。

卻聞“轟隆”一聲巨響!

南絮持扇向地面狠狠一擊!

剎那間摧枯拉朽,畫舫三樓的地板寸寸炸裂。

南絮仿佛看不見那道深壑一般的裂痕,吸了一口氣,背對着他問道,“陽城主可還滿意?”

南絮閉上眼,自他父親走後,他還是第一次與他娘争吵。

“……我為了這個家日夜辛勞,怎麽你的少爺脾氣一上來,便可不管不顧了嗎?你當我們是你爹、你祖父尚在的時候?即便嚴家出來打圓場,今日一過,我們南家和他陽衡算是結上梁子……”

“難道之前沒有梁子嗎?”南絮低聲問道,“小姑慘死陽家,難道還不算是梁子嗎?”

王夫人訝異地望着他,“生死有命,她的死因誰也說不準,你怎麽能因此遷怒陽城主?未免太意氣用事!”

“我遷怒?娘,你不是看不見他每回看我那腌臜的眼神……我……”南絮臉色慘白,意欲作嘔,“這話我本不該說,只是娘,我時常想,我究竟是個少爺還是個妓女,我們南家就非要我出賣色相才能支持下去嗎?!”

“你……你!”王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你這話從何說起?要是讓旁人聽去,我們南家還不得淪為世人笑柄!”

南絮嘲諷一笑,“我已經是個笑柄了。”

他轉身合上門,一只茶盞飛出砸在門框上四分五裂。

春夜花香袅娜,湖畔楊柳窸窣搔過水面,若沒有先前的風波,倒是一番良辰美景。

心事重重的南絮行至木橋,才發覺身後有人跟着。他警覺回頭,卻是一怔。

***

“……白術哥哥,讓你見笑了。”

——至十四

“嚴明,你怎麽還沒走?”

——至十五

“江二門主,怎麽是你?”

——至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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