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黑水沉沉東極門,黃沙漫漫小西關。

江湖上兩個尋死的好去處。

小西關并非一道關,而是一支軍,在西境神出鬼沒,無論現身于何地,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來者何人?”哨兵懶洋洋地發問,對上來人一雙美目後輕浮地吹了一聲口哨。

“我找你們将軍。”

聽嗓音兜帽下的是個男子,哨兵登時興致缺缺,“将軍正忙,不見外人。”

“他必須見。”南絮咬牙切齒,“煩請通報。”

哨兵聽他口氣不小,想來也該是個人物,登時恭敬些許,“請問這位爺尊姓大名?”

南絮沉默許久,嘆道,“罷了。”繼而轉身離去。

明月中升,大漠之中夜色如水,星空遼闊。茫茫軍帳宛如草芥,中間幾點篝火。

燕雄撩起帳子進門,還未點燈,忽地脖頸一涼。他大吃一驚,登時虬結肌肉暴起去抓那人手臂,來人身姿卻翩若游龍繞至他身後,一肘将他壓在矮幾上。

“得罪,你師兄何在?”

“南絮?!”燕雄大駭。

南絮亦是一驚,手上扣得更緊,“燕孤城和你提過我?!”

燕雄回過神來低低一笑,“呵,怎麽沒提過,南家外頭光鮮,誰能想到竟然是個婊子窩。”

當下南絮手上一緊,一道寒鋒閃出,直将燕雄脖頸割出一道血痕。燕雄剎那間被那殺氣震懾亦是雙腿發軟,隐隐有些後悔撂下方才那句狠話。南家病歪歪的白發美人近年來修為竟然長進至此,若不是親身經歷,他是如何也料不到的。

“……這是我與燕孤城的恩怨,不容他人置喙。”南絮氣得手上微微發抖,籲出一口氣,“你們将軍何在。”

“燕雄,你這麽大個漢子給人這麽按在桌上,啧,真是難看。”

燕雄側臉看去,“……将軍。”

話音剛落,南絮便松開了燕雄。他背對着帳簾,先向燕雄行禮致歉,“出門在外不便張揚,是以闖入軍營,方才出手乃是一時氣急,煩請見諒。”

燕雄捂住傷口嗤笑道,“何必惺惺作态!你們南家下作至極,壞我将軍童子之身……”

“閉嘴。”燕孤城不耐地上前兩步,一把抓住燕雄的衣領,“你少摻和,可以滾了。”

燕雄自知失言,恨恨地剜了南絮一眼離開。

黑暗中南絮慢慢吐出一口氣,“蓮花印,果然是你。”

夢中那片精壯胸膛之上赫然烙着一朵猙獰的蓮花印。若只是蓮花印也就罷了,還得從蓮花教教徒中海底撈針。然而那印跡被從中一劃為二,即是說明此人已叛教,而江湖上叛出蓮花教還有命在的,南絮只知道燕孤城一人。

燕孤城不屑地摳了摳耳朵,“裝什麽裝?還玩欲擒故縱呢。”

南絮訝然,“你們到底有何誤解?”

“誤解?”燕孤城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哦,對,我先前确實有些誤解。我以為你們南家抱嚴家大腿已經夠難看的了,怎料還可以更不要臉。你們以為我會像江澍那個傻子似的給你下婚帖?一個病歪歪的少爺換一條商路,未免也太擡舉自己了吧?”

“……你到底在說什麽。”南絮簡直用盡了畢生的修養才沒有直接動手,分明腦中嗡嗡作響,這人嘴中吐出的話卻愈發清晰地回蕩在顱中。

他們南家是想從西域走貨,但他怎麽不知道他需要出賣色相來籠絡燕孤城才行!

“啧,嚴家嫁不去就耍這種下流伎倆,現在可栽了,一不小心攪進來江澍這個認死理的窮光蛋,一雙破鞋還想賣個高價?”

南絮忍無可忍,猛地發難向他劈去!

燕孤城抽出短刀接住他的玄鐵扇,他昨日正苦苦挨過一宿的合歡蠱,亦是滿腔怒火,冷笑一聲,“在這裏打多難看,有膽跟來!”

語畢他好似一片影子飄飄而起,南絮在架子上足尖一點飛身掠上去,兩人你追我趕深入大漠,将軍帳遠遠甩在身後。

沙漠夜晚冷冽如冬,寒風刀子一般割在臉上,可是南絮感到自己心更痛。

燕孤城腳步一頓,南絮的機關扇已經殺至眼前,剎那間他瞳孔一縮,下一秒一柄彎刀攜雷霆萬鈞之勢揮向南絮的手臂。

若他來不及躲閃,他的小臂将被直直削斷!

“铮”地一聲響徹沙谷,扇柄尾端陡然刺出一柄匕首,生生擋下了這一擊。

南絮雙目發紅,反手轉過扇子欺身而上,“铮”“铮”“铮”數下朝他面上劈砍。

燕孤城照單全收,也是有些驚訝,笑道,“诶,還不錯嘛。”被步步緊逼行至沙丘下行之處,他忽地右手一翻又摸出一柄彎刀來,雙刀瞬間将南絮的扇子擋開,逼得南絮掠身後退。

心髒砰砰直跳,南絮緊盯着眼前這人。

雙刀燕孤城,在江湖高手榜上列于前十。

此人出刀桀骜不馴,腦中沒有半點溫良恭儉讓,他的手下敗将缺胳膊少腿重傷而亡的有如過江之鲫。

燕雄說他破了童子功,想必修為大減,再加上方才他只用了一只左手。然而此時……

南絮緊盯着眼前之人,此人皮膚黝黑,眉目深邃,一副極具侵略性的外族人模樣,月光照得劍刃如雪……

他可能真的會死。

下一秒燕孤城飛身而起,雙刀鬼魅一般掠至眼前。對于南絮他竟半點計謀也不屑,只是直直地向他劈來!

剎那間爆開一場沙塵暴,腳下的沙丘竟在此沖擊之下化為漫天沙雨。處于風暴中心的二人卻如死一般寂靜。

南絮雙手緊握扇柄,虎口爆裂深可見骨,燕孤城的雙刀卻也無法再向下一寸。

“啧。”

燕孤城見慣了血的,此刻看着那一雙手血流如注,竟也還生出那麽一點恻隐之心。

不過片刻他便嘲笑道,“你們南家不是最喜歡來陰的麽?這時候不是正好?你這玩意兒裏頭飛出幾枚毒針什麽的我可就死了。何必委屈自己,你再糾纏下去只會被我活活砍死。”

“我不知你為何如此篤定……”南絮疼得微微抽氣,“是我南家所為。我只說一次……我對此事毫不知情。”

許久,燕孤城撤回雙刀,右手吊兒郎當地将刀扛在肩上,“你的意思是說,還有別人故意暗算我,哦,還有你,還有江澍。那為的是什麽呢?”

南絮慢慢直起身子,笑道,“我怎麽知道。”

他的模樣太過凄慘,剎那間燕孤城腦中想起香寒境那荒唐的一夜。他像只野獸一般咬住這人的脖子,那皮肉真是又白又細,那雙眼澄淨又濕潤,好似沙漠中一灣綠洲。

“我怎麽知道……”南絮慘然笑道,眼角的一點紅得像血,“我怎麽知道!”

語畢他憤然擡起手,似要把這柄不趁手的兵器丢出去,狠狠擲進沙裏。可是最後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将沾滿血跡的扇子收進袖中。

燕孤城後知後覺地想道,無論如何,出身名門,素來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竟然遭遇兩名男子輪奸……

如果是他……

燕孤城眼中登時閃過洶湧的殺意。然而他立刻又想,他才不會教自己淪落到那般境地。

他原本對這害他修為大損的罪魁禍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正等着他找上門來狠狠羞辱一番。可現下再去看眼前這人,心态已經有些變了。

果真是名門貴公子,就連發起瘋來都如此克制。

南絮一腔怒火發洩得七七八八,有些茫然。

你也無辜,我也無辜。

那這筆債,他到底該去找誰去讨?

他雙手劇痛,鮮血如泉浸濕衣擺。他茫茫然地坐上一棵枯死的鳳凰木,動作麻木地撕下衣袍紮起傷口。

“啧。”燕孤城有些猶豫,難道就這麽輕信了他?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看見一道水光從南絮眼中跌落,登時吓得一退。

南絮低頭包紮傷口,眼中默然流下淚水。他後知後覺發現燕孤城的眼光,知道自己哭了,卻也沒力氣閃避。他時而茫然,唯有淚水蜿蜒,時而悲恸,胸膛劇烈起伏,卻依舊寂靜無聲。

月下大漠,萬裏銀沙。

卻比不上美人垂淚,點點如星子隕落,埋沒在呼號寒風中。

燕孤城不是沒見過人哭。他見過太多人哭。那些将死之人,苦苦哀求他饒命,那些将士的親眷,哭天搶地,幾欲昏厥。

他真的懷疑南絮是不是在刻意勾引,否則他怎會哭得如此克制,如此恰到好處,如此……驚心動魄。

沉默地不知坐了多久,南絮哭得雙目紅腫,也恢複些許力氣。他起身用傷痕累累的雙手向燕孤城稍一行禮,轉身離去。

他說他只說一次,就真的沒有再解釋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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