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3)

笙歌散盡游人去,攬湖碼頭驟然寂靜下來,南絮臉上笑意消退,攤開一雙薄薄的手,虎口的傷疤還未好全,纏着紗布,隐隐透出些許血色。

他轉過身,身後那婦人好似一夜之間矮了幾寸,神色有些頹靡,讪讪地張口道,“……你大了。”

“娘,”南絮微微搖頭,“從前不懂事,讓您受苦。今後我定謹遵父親教誨,心無旁骛,讓南家之名再度威震天下。”

“你昨日去了何處?”王夫人不敢高聲,在夜幕中悄悄地打量她這個孱弱的獨子。怎麽一日不見,竟性情大變。

南絮笑道,“去尋一個債主。”

“是……嚴明?”

他臉色沉下來,忽地從袖中掏出一枚上好的青玉,“娘,你可認得這枚東西。”

王夫人側身就着湖上浮燈,觑着眼一看,“這不是你出生時給打的玉牌麽?不是說早就丢了?你爹又給你打了一個扇形的。什麽時候尋回來的?”

青玉入手溫潤,浸在昏黃浮燈下,依稀可辯一個“絮”字。

“不是尋回來的,是自個兒找上門的。”南絮将那東西收好,“此事我誰也沒說過。十年前不知是誰給我種下寒毒,卻又不取我性命,其間蹊跷至今未明。我那時毒發,什麽都記不清,卻記得是有個人救過我,還給我請過郎中……我那時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就把身上這枚玉牌塞給那人。我再醒來之時卻已回到家中,睜眼見着第一個人便是嚴明,我還一直以為是他救了我。”

“那救你之人究竟是誰?”

南絮見她神色不似作僞,心下少安,“是江澍。”

那日品扇大會上江澍高價拍下一把平凡無奇的雨過天青煙雨折扇,後來轉贈給他之時,上面已經多了這麽一枚青玉。

王夫人一怔。

南絮一直細細盯着他母親每一細微動作,王夫人見他如此,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絮兒,你是不是對江二門主……有意?”

南絮嗤笑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江澍也許是救過我,亦可能是要害我。這枚青玉是品扇大會過後江澍給我的,我當時沒細看,如今倒要好好試他一試。”

王夫人見他眼中浮起狠厲之色,忍不住上前攥住他冰冷的雙手,一剎那眼淚就下來了,“娘知道,娘知道你心裏難受……可、可是你心裏頭有些什麽可別瞞着為娘的,難道你連娘都不信?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麽,又在盤算些什麽,我們一塊兒謀劃好不好?”

“這裏頭腌臜事還多着,娘,你還是不操心為妙。”

王夫人掩面哭泣,躊躇許久終于妥協,“好,你是下定決心了。可你就算不願與嚴家糾纏,也不必親自上論道會啊。刀劍無眼,娘就你這一個兒,南家就你這麽一根獨苗,若你在論道會上不慎傷着……”

“娘,”南絮淡漠地笑道,“我已經遍體鱗傷了。”

從小西關回來之後,南絮便給江澍、嚴明和白術都寫過信。然而他還沒等來江澍,總有人不請自來。

嚴明出入南府如同出入自家別院,一聽南絮又在飛雪岩練功,熟門熟路地翻上西子峰。

日至中天,容與半蹲在斷崖之上,聽得瀑布之下傳來一陣破空之聲,一連串清脆利落的爆破聲後,水面上零零碎碎浮起竹篾浮球殘骸。整個湖面上密密麻麻,浮球之上插滿暗器,在日光直照下銀光浮動,讓人頭暈目眩。

容與高聲問道,“公子,歇息一會兒罷!”

南絮不答。

容與擦了一把額汗,從浮橋上取過一筐竹球,雙臂一揚,那些大大小小的浮球便洋洋灑灑向懸崖下方奔去。自瀑布之後驀地飛出數十道銀光,在空中将它們五馬分屍。

容與縮着脖子等待片刻,探頭去看,卻見南絮竟從瀑布後走出,走入那片布滿殘骸的水域,從中撿起一個完好無損的竹球。

不好!容與剛想出言相勸,忽地見南絮擡眼向他這邊看來。那眼神帶着些許警惕與不滿,容與趕忙回頭看去,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

“這麽用功?”

話音未落,嚴明便一個掠身,踏着瀑布翩然落至南絮面前。

南絮的臉清晰地映在眼中,他方才調笑的神情慢慢消失得幹幹淨淨,露出一絲惴惴的委屈,“為何?”

南絮假裝不懂他在問什麽,掂了掂手中竹球,“準備論道會。”

“什麽,你真要參加論道會?那都是些無名之輩沽名釣譽之地,打打殺殺,讓那群老頭子評頭論足,你又何必自降身價?”嚴明又怕話說太重,連忙緩和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急着重振南家。這有什麽——我幫你。”

“我信裏還沒說清楚嗎?”

嚴明的臉色十分難看,猶豫着問道,“……你到底怎麽了?原本不是說得好好的?那天,那天你又……你去了哪裏?”

南絮心底冷笑,卻不知他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只低垂着眼簾下逐客令,“我不用你幫忙,你走罷。”

“南絮!”嚴明有些怒意,眉毛高高挑起,片刻後又耷拉下去,“你為什麽不願與我成親?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聞言南絮竟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嚴明心下悚然。

南絮不信他了。

可越是這樣,他越不能露怯,于是一把将人拉過,怒氣沖沖地罵道,“你什麽意思!有話說話,別跟個姑娘似的鬧別扭!我嚴小爺難不成還欠你什麽?!我們嚴家給你下婚帖,你不接,說幫你,你又不要——你——”

容與慌慌張張地從崖上下來,準備勸架。不過他也見怪不怪,這倆人從小吵到大,反正不管公子說什麽,嚴少爺都會先服軟的。

果不其然,嚴明說着說着就失了嚣張氣焰,抓着南絮的手,紅着眼眶望着他,“你這麽些年,就一點也沒喜歡過我嗎?”

南絮心下一痛,伸手去掰他鐵一樣的手臂。嚴明愈發不肯,死死将他箍在懷裏。南絮擰不過他,終是嘆出一口氣,“嚴明,我夠亂了,現在沒心思管那些兒女情長。我只想将這件破爛事了結,不想再有人騎到我們南家頭上為所欲為。其餘的再說罷。”

“那有什麽,我幫你啊!我們倆出生入死多少回,怎麽這次你非要孤身犯險?我向你提親你倒跟我生分了不成?”

“不用,不用,”南絮擋開他,“算我求你,我夠難堪的,這次讓我自己處理。我不想見你,我不想……我不想見人。我想……”

我想死。

我想死。

南絮忍住恨意,低聲道,“你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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