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五十七口

不管陶行川和安雅在外人面前多麽強勢不可靠近, 對于陶思眠, 兩人都是寵愛甚至帶着點縱容的。

只要兩人在家有時間,他們會陪陶思眠看故事書、下象棋,或者去游樂園畫陶罐, 陶思眠要爸爸背, 陶行川就背陶思眠, 然後牽着安雅的手, 安雅偶爾會揪一下女兒的小辮子, 陶思眠倏地轉頭瞪安雅, 小臉氣鼓鼓地嗔:“媽媽。”

“好了好了。”安雅樂得不行,摸摸女兒柔軟的發頂, 順便踮腳親老公一下。

這種時候, 太陽已經藏了半邊到地底,溫暖金黃的光散而漫地鋪在城市上。

為什麽會把細節記得這麽清楚?

因為這種時候對陶思眠來說, 少之又少。

更多的時候, 是她放學後背着小書包蹦蹦跳跳回家, 陶行川打電話回來說“在開會,晚點回”, 安雅打電話來說“在現場”。

是學校要求開家長會的時候,陶行川整日整夜待在公司, 安雅沒日沒夜泡在醫院。

那時候,“衆志成城,戰勝非典”的橫幅拉得鋪天蓋地,安雅穿着防菌服出現在蕭瑟靜穆、每個人臉上都如臨末日的病房。

安雅舉着話筒面對屏幕語速不急不緩:“真實場景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很多, SARS患者腹部積水的情況還是沒能得到有效控制,今天我們的采訪對象是最新一批感染患者張守正,在感染之前,他是市人民醫院第一急診科主任醫師……”

家長們會議論:“南方系真的是唯一還能走進去的平臺了,太可怕了。”

另一人:“這不是開玩笑的啊,那麽多醫生護士都感染了,而且現在還沒個疫苗。”

再一人:“就是,我家樓下藥店板藍根早被搶完了。”

陶思眠跟小大人一樣坐在座位上,想讓媽媽站得隔病床上的叔叔遠一點,但她知道媽媽聽不見。

再有就是安雅連續三個月不在家,陶行川送陶思眠上學的路上頻頻看後視鏡。

三個月後,“詐-騙-傳-銷”“落網”“卧底調查”“虎口脫險”,安雅伴随着這些字眼回家時,整個人瘦了一圈。

陶行川一言未發,只是緊緊地抱住安雅。

安雅輕輕拍了一下陶行川的背,然後蹲在陶思眠身前,疲憊但溫和地笑:“這段時間有沒有想媽媽。”

陶思眠有些委屈:“有。”

可她再看安雅時,安雅的視線已經落在了電視新聞上。

陶思眠試過打架、晚歸、考倒數,甚至試過随便牽一個男孩子的手,可越試,她越是意識到工作對于父母的意義,自己在安雅和陶行川的事業裏,好像并沒有太多話語權。

她見過安雅在圓桌會議上罷筆,偌大的會議室鴉雀無聲。

她見過陶行川說“讓步只分零次和無數次,今天主要我人還坐在南方系,你來一次,我敢一次”。

她見過南方系太多第一個發聲,也被從直接鴿掉頒獎典禮的父母抱在懷裏,滿是愧疚。

陶思眠見不得他們愧疚,也明白自己的所有無理取鬧都是拳頭打在棉花上。

在許意菱和沈途學着長大的時候,陶思眠學會了天不怕地不怕,做個不太需要父母管教的小魔王。

直到11歲生日那天。

陶行川和安雅在陶思眠那裏積攢了太多違約,陶思眠想一次用完。

她想爸爸媽媽完整地陪她一天,陶行川和安雅說好。

她想早上起床吃自己很喜歡的過橋米線,上午去電玩城打電動,中午去吃自助燒烤,下午去游樂場,晚上陶行川在家做飯,然後她要一個大大的蛋糕,最上面是果醬,中間是珍珠,下面是椰果,然後點蠟燭,三個人一起吹,陶行川和安雅說好。

她想爸爸媽媽一天不接電話,即便接也是把工作留到明天,陶行川和安雅說好。

陶思眠幾乎不敢相信,但這一切也确實發生了。

她早上吃了自己喜歡的早飯,上午牽着爸爸媽媽的手去打電動,中午去吃了自助燒烤,下午從游樂園回來時,陶思眠臉蛋曬得紅撲撲的。

車到門口,陶思眠蹭地梭下去,舉着風車朝前面邊跑邊喊:“安雅你看!爸爸你看!這個風車超好看!”

安雅笑着走在後面:“寶貝兒你慢點。”

陶行川停好車追上來牽起安雅的手小跑。

安雅驚呼:“你做什麽。”

陶行川:“你快說寶貝兒你慢點。”

陶思眠回頭朝爸爸媽媽做了個鬼臉。

安雅笑着掐了陶行川一把:“不要臉。”

門前花園種滿了玫瑰和薔薇,向日葵也開得燦爛,陶思眠看着安雅和陶行川對視那一眼,只覺得之前那些等待和失落都煙消雲散。

看吧,她真的是有爸爸媽媽的孩子!

她媽媽很美,她爸爸很好看,他們只是工作忙了一點,但他們感情很好,他們很愛她。

“傻笑什麽呢像傻子一樣。”安雅走過來揉陶思眠腦袋。

陶思眠眨巴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陶行川:“爸爸晚上我想吃糖醋排骨。”

陶行川:“好。”

陶思眠:“我想吃宮保雞丁。”

陶行川:“好。”

陶思眠:“我還想吃水煮牛肉清蒸鲈魚粉蒸排骨土豆牛腩……”

安雅對陶行川道:“我給你打下手。”

陶行川故意做出害怕的樣子:“好不容易給七七做一次飯,你別又把廚房吊頂燒了……”

“什麽叫又。”陶思眠問。

“沒什麽。”安雅一邊寵愛地給女兒整理衣領,一邊暗暗踩在陶行川腳上。

陶行川敢怒不敢言。

陶行川廚藝是極好的,幾道家常菜燒得色香味俱全。尤其糖醋排骨,澄黃酥香,饞得陶思眠沒等到菜上齊就偷吃了一塊,醬汁都滴在了桌子上。

陶老爺子在國外度假,卡着飯點給陶思眠打了電話。

二叔二嬸忙着工作,禮物也提前幾天就寄到了。

陶思眠反而更喜歡和爸爸媽媽待在一起,一起吃吃飯,一起說說話。陶思眠平常也愛吃蛋糕,可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期待。

陶行川和安雅在拆盒子。

陶思眠一邊等一邊給爸爸媽媽軟聲軟氣說着碎碎的話:“我前桌女同學好像和沈湯圓談戀愛,我看到那個小姐姐親沈湯圓了。”

安雅問:“你們老師有管嗎?”

陶思眠:“老師管不住沈湯圓,”陶思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如果我想做什麽,老師也管不住我。”

“你呀。”陶行川輕輕刮了一下陶思眠鼻尖,陶思眠沒有躲。

可陶行川剛放好蛋糕,點上蠟燭,比生日快樂歌來得更快的是安雅的電話。

陶思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可安雅的電話比新聞更快。

安雅歉意地看了一眼陶思眠,接了起來:“說。”

陶行川停了動作,陶思眠也沒有出聲。

對方環境嘈雜,快而急的語速響在偌大而安靜的空間裏。

“濱江新區”“化工爆炸”“規模太大”“确定死亡人數已經到了13,才十分鐘”。

對方道:“濱江新區這邊的生化院牽扯到整個北部招商引資,現場發回這塊我們還在溝通,确實牽扯到太多方……”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震得聽筒失音。

安雅電話沒挂已經站起身來。

陶思眠眼神追着安雅。

陶行川不忍:“不然我們吃塊蛋糕,現場也是體力活——”

安雅:“陶行川你覺得等得了嗎?”

陶行川跟着站起身。

車在來的路上,不遠處傳來直升機螺旋槳的轉動聲。

安雅蹬蹬蹬上了一趟樓又下來,語速和動作一樣快:“嗯,二十分鐘內到,我會到,我一定會到。”

陶行川打電話讓保姆過來照顧陶思眠:“這次去的時間應該不長,最多兩三天,老爺子也快回來了。”

臨出門前,安雅穿着鞋跑到餐桌前:“七七,媽媽爸爸回來一定給你補上,這次說好補媽媽一定會補,媽媽不補媽媽就是小豬,爆炸不比其他,真的太急了,七七你要理解……”

“理解理解理解我當然理解,”陶思眠紅着眼眶,“我理解你們在說好游園會丢下我,我理解你們在我發燒咳嗽超難受的時候丢下我,我理解你們在我生日的時候丢下我,我理解你們在答應好的時候丢下我,每個電話之後都丢下我。”

“放學人家都是爸爸媽媽接,我是司機接,要麽一個走,周末人家都和爸爸媽媽玩,我蹭許意菱和沈湯圓的爸爸媽媽,”陶思眠已經開始哽咽,“明明我也有爸爸媽媽。”

安雅不忍:“七七……”

陶思眠拉住安雅的袖子:“就明明說好了今天陪我,今天一天就好,公司那麽多人,讓其他人去好不好媽媽,”陶思眠乞求,“就今天一天,媽媽我真的等好久了,我好久好久都沒和你們說今天這麽多話了。”

安雅手握上陶思眠的:“七七。”

陶思眠淚眼望着安雅:“你們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們。”

陶行川:“七七。”

陶思眠小手緊緊攥住安雅袖口不肯松:“以後我每次考試都第一好不好,以後你們走我再也不攔着好不好,以後我比以前更聽你們的話好不好。”

司機在門口催:“先生,太太。”

安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陶思眠:“七七……”

“你們走走走!走了就不要回來了!誰稀罕你們!誰要求你們!我一個人也能過生日,也能過很好。”陶思眠哭着近乎吼出來,然後倏地安雅跑上二樓。

安雅懷裏空落落。

可她終究連追上去的時間都沒有,朝上望一眼,匆匆出了門。

————

陶思眠知道自己話說得不太對。

陶思眠看到了安雅和陶行川歉疚的眼神。

她想給爸爸媽媽打電話道歉,可他們總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說好的事情變卦,是他們永遠都匆匆忙忙丢下她,為什麽自己還要道歉,為什麽。

別墅外夜色靜谧。

陶思眠屈腿坐在床上,嗚咽着打開電視。

“113特大化工爆炸事故”現場已經發回,警戒線正在拉長,一排排急救棚沿着集裝箱搭起來。醫生、護士、警察、記者,還有擡着擔架的志願者來來回回。

混亂中,有人高呼“安雅到了,安雅到了”。

陶思眠看到爸爸媽媽下車,眼睛亮了一剎,下一秒,一群人蜂擁上去。

“裏面進不去不知道什麽情況,管理處那邊也說太危險不讓進,”前序記者臉上撲滿了爆炸的黑燼,“我們溝通過,但他們想控制傷亡人數。”

“說不進去就不進去嗎?”安雅見慣了太多這樣的場景,直接擡手指了負責人,“那今天你是不是要我宋安雅給你把死亡人數直接報個零。”

“不是的,”負責人解釋,“确實情況太亂了,各邊壓力給得也很大,不知道會不會有二次爆炸,情況很危險,肯定要經驗最豐富的記者快速進去快速出來……”

————

十分鐘後,又一個中隊的消防人員戴着防毒設備朝裏走。

安雅站在唯一的入口通道旁,裏面火光滔天,濃煙黑水把園區燒得如同煉獄,橙色的消防隊服在滾浪中時隐時現。

安雅沒戴防毒面罩,直視着屏幕,聲線難得帶了一絲顫抖:“情況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很多,進去的第一個消防中隊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出來,也沒有一個傳來消息,第二消防中隊已經進去了三個分隊,保守估計殉難人數達58人,失蹤139人。”

一個小個頭的消防員坐在通道內側啃了個饅頭正拎着面罩朝回走。

安靜放下相機小跑追過去,聲音努力蓋過爆炸聲:“請問您是第一中隊進去的同志嗎?我是南方傳媒安雅,方便給我們做個簡單的采訪嗎?”

“方便的,方便的,就是要快點。”小個頭對着鏡頭樂呵呵地抹了一把臉,臉卻越抹越黑。

安雅直接用手給小個頭抹了抹臉,語速很快:“請問您叫什麽。”

小個頭:“肖曉,濱江區消防中隊第二支隊第三小隊。”

安雅:“請問您是哪兒人。”

小個頭:“江蘇無錫。”

安雅:“請問你能說說裏面具體受災情況包括爆炸實際波及面積……”

安雅話沒說完,滾浪在她身後倏地蹿起爆開,火光瞬間吞噬了整個畫面。

也是這一瞬間,陶思眠沒有驚呼,也沒有哭。

她只是愣愣地望着電視機屏幕,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所有2分評論全部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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