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五十八口

陶思眠怎麽也沒想通, 陶行川和安雅走的時候還活生生, 回來的時候,為什麽渾身是燙傷,摸上去卻冷冰冰的。

這場化工爆炸事故轟動全國, 群衆的情緒和關注伴随醒目的數字不斷高漲。

園區和分管安全的負責人在現場守了一天後, 連夜跟車到陶家。

幾方人馬站在客廳不敢動彈。

沙發很大, 陶思眠小小地蜷在邊角, 纖長的眼睫覆住眼窩, 安靜得像睡着。

牆角落地鐘“嘀嗒”震耳。

陶老爺子動作輕緩地給孫女蓋好薄毯, 拄着拐杖去了隔間。

陶老爺子走兩步,跟着的人走兩步, 陶老爺子加快步伐, 跟着的人加快步伐,陶老爺子停住, 跟着的人停住。

陶老爺子阖眸, 睜眼:“人已經沒了, 你們憑什麽……”

陶老爺子說不下去。

為首的男人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氣上前一步:“陶老爺子, 我們很抱歉遇上這樣的事,但我們是真的沒辦法了才到這裏來, 現在事态已經到了崩潰邊緣,廳級撤了四個,處級撤了十二個,兩個中隊第一批次進去139個人出來4個人根本沒法報, 陶總和Vivian的位置您也清楚……”

陶老爺子手下的拐杖顫巍巍:“人已經沒了,你們,憑什麽……”

為首的男人堅持:“如果在這種時候報出兩個人同時殉難,後續影響根本吃不住也吃不了,南方系或者說整個新傳圈會發酵成什麽樣根本無法——”

“所以少數是犧牲……多數是失蹤?”陶老爺子默了一瞬,下一秒,勃然喝指,“所以沖鋒陷陣的時候一批批他們在前面,救人搶災的時候一批批他們在前面,我家老大和安雅拼着命要第一時間要一個真相,我家老大,”陶老爺子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拐杖點在地板上的聲音膽戰心驚,“我家老大回來的時候手指都沒留全,你們就讓我點這個頭松這個口說失蹤,那你們說好端端的人憑什麽說丢就丢,他們染一身血我一個白發人都不能給黑發人善終——”

陶二叔和陶二嬸“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爸,您為南方系想一想啊。”

陶二嬸仰頭看着老爺子,眼淚霎時湧出眼眶:“您知道南方系裏面都是鋼筋鐵骨的人,以前出什麽事兒他們都不怕,所有人都說只有南方系最敢說,只有南方系最敢寫,沒有人發聲的時候只有南方系發聲,”陶二嬸流淚道,“可您知道今早,就今早,我辦公室敲門聲沒斷過,所有人都走來走去坐立不安,所有人都在說陶總和Vivian……”

陶老爺子沒說話。

陶二嬸放慢語速:“大家都看到了二次爆炸那一瞬間,但大家都抱着一絲僥幸當救命稻草,大哥大嫂給南方系那麽多筆杆子撐腰開道,大哥大嫂在他們心中該是什麽位置,如果訃告在這種時候發出來,”陶二嬸抹了一把眼淚,“如果在這種時候發出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受得住。南方系是大哥大嫂拼盡心血起的高樓,現在大哥大嫂人已經沒了,爸您忍心看着南方系瞬間崩盤嗎。”

陶老爺子手下的拐杖顫得厲害。

“爸,”陶二嬸哀求,“如果大哥大嫂還在,你還可以做決定,他們也一定希望……”

陶二嬸哽住。

“爸,”一直沒說話的陶二叔眼睛通紅地盯着牆角,“就七天,就七天好不好。”

用七天失蹤換時局緩和。

用七天失蹤換人心安定。

假設陶行川和安雅沒出事,不管事情再難,大家都相信,南方系會給出一個真相。

假設陶行川和安雅沒出事,不管原因再多,大家都願意等,起因給結局的一個交代。

沙發上,陶思眠小小的身體蜷得更緊一些。

隔間裏,陶老爺子身體搖搖晃晃,折射在拐杖龍眼上的燈光亮得刺目。

————

黎嘉洲從來沒想過黎媽媽會在一大早因為一則新聞給自己打電話。

他剛和自家小姑娘通話不久,語氣頗為輕快:“用股權做海外抵押算正常操作,南方影視投的幾個大制作都涼了,新媒體流量卡着上不去,紙媒也沒什麽圈點的地方,整個南方系這段時間都有點難熬,如果你和爸想在傳媒這塊試試水,可以提前開這個季度的董事會。”

黎媽媽喃喃:“陶行渝,梁素。”

“啊?”黎嘉洲楞了一瞬,心裏隐隐生出些什麽預感。

黎媽媽默了片刻,聲音輕輕道:“陶行渝和梁素是七七的二叔二嬸,七七是你陶行川叔叔和安雅阿姨的女兒。”

黎媽媽說:“七七就是陶思眠,慎思的思,安眠的眠。”

黎嘉洲嘴唇動了動,他想說自己有猜過,卻發不出一點響動。

黎媽媽似是笑了一下,每個字眼都是溫柔的。

黎媽媽說:“我昨晚夢到你安雅阿姨一家人了,夢到了你陶叔叔,夢到了七七,夢到他們真的像約好一樣暑假來我們家玩,你帶七七去買棉花糖,你安雅阿姨誇你個子高了,模樣也好看,我說七七更乖,大眼睛小酒窩笑起來甜得和什麽一樣。”

“我夢到你和七七走在前面,七七踩你的腳,你踩七七的腳,你倆眼看要打起來,七七沒看路跨空了一步臺階,你下意識抱住了她。”

“然後我笑着想給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說你倆小調皮,結果一扭頭,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不見了,我趕緊回頭看前面,七七也不見了。”

“我立馬慌了,大喊你爸爸去找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結果你爸爸像聽不見一樣,我大喊你名字想讓你去找,一扭頭,你也不見了。”

“我從夢裏驚醒,才想起你和七七……好像都還沒見過。”

這是黎嘉洲第一次聽黎媽媽給自己說過去的事,給自己說關于陶叔叔和安雅阿姨的所有細節。

黎家夫婦和安雅夫婦認識是因為一場農民工鬧事,最初的最初,安雅以為黎家夫婦吞了農民工工資,派了三個小組寸步不離地守在黎家門口想要一個說法。

那是在夏天,蟬鳴叫出一層汗濕的暑熱。

黎媽媽和黎爸爸吃飯的時候可以在門口看到一張臉,出門倒垃圾可以看到一張臉,就連半夜睡醒都能窗戶上看到了一張臉。

黎媽媽笑:“我和你爸那時候看到安雅就和看到瘟神一樣。”

因為當時管着款項的不是他們,是他們相識多年的一個老友。

數額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八百萬。

朋友半個月沒有音訊,民工開始鬧事,但黎媽媽和黎爸爸不知道朋友是跑了還是真的遇到了困難,只能一邊焦頭爛額一邊沉默,像被安雅揪辮子的小孩。

他們提過給安雅一筆錢讓安雅先撤,安雅一個眼神,他們再不敢說話。

再然後,民工開始在家門口放蛇和一麻袋蜘蛛,卸黎爸爸的車胎,朝牆上扔臭雞蛋。

也是安雅,面不改色叉着蛇的七寸告訴民工說不能動手,動了手理就在他們身上。

那天晚上,多年老友給黎爸爸打了個電話,哭得聲淚俱下:“嗯,在澳門,全輸完了,老黎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一家老小,我房子車表全部抵了,只剩這條命,你和嫂子把我這條賤命拿去吧,老黎我對不住,真的對不住……”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半小時後,黎爸爸對電話道:“我朝你卡上轉了一千,一碗面三塊,一天三碗面,一個月三百,三個月一千。”

對方哽咽着說不出話。

黎爸爸說:“謝謝當年上學時你家對我的好……算算都快二十年了,”黎爸爸紅着眼眶,慢道,“就當,沒認識過吧。”

對方還想說什麽,黎爸爸忽地挂了電話,長長嘆氣,黎媽媽手安撫性地覆上黎爸爸手背。

安雅對待惡人從來都是不留餘地,到什麽程度呢?

幾小時前,安雅聽到黎爸爸母親打電話說孫子生病了找黎爸爸要錢,她內心毫無波瀾,聽到黎爸爸父親說追債的堵到了老家門口敲玻璃吓得小孩睡不着覺,她毫無波瀾。

但這個時刻,在黎爸爸挂完老友電話這個時刻,她摘下監聽耳機,前所未有的安靜。

第二天,黎家夫婦去到工地上,工人們沸騰的憤怒讓黎家夫婦寸步難行。

黎媽媽說:“錢的事我和老黎會盡快想辦法,賣車也好,賣房也好,都會湊出來,不會讓大家拿不到錢就回家過年。”

打碎牙朝肚子裏咽,沒有其他。

只是黎媽媽和黎爸爸都沒想到,在朋友們撤資的撤資,退項的退項時,安雅給黎媽媽打了個電話,邀請他們去家裏做客。

黎媽媽和黎爸爸自認只是包項目帶工人的,要文化沒文化,要學識沒學識。

而安雅是陶家長媳,是半個南方系掌舵人,她和陶行川百科上的介紹長得讓人看不到底。

黎媽媽都覺得說安雅能因為民工鬧事兒注意到自己算自己和老黎高攀了。

但有時候,緣分就是很奇妙。

安雅想給黎家夫婦做一頓飯,結果炒番茄雞蛋的時候燒了廚房。

陶行川一邊檢查太太有沒有受傷,一邊給黎家夫婦說着抱歉,然後他找人清理狼藉,又重新做,直到晚上快十點,四人才坐到飯桌上。

黎媽媽和黎爸爸有些拘謹。

安雅勾着紅酒杯起身:“很抱歉之前有些誤會……”

黎媽媽和黎爸爸受寵若驚。

後來,安雅和陶行川給黎家父母拿了一筆錢,在黎家父母跪下之前,安雅和陶行川把人扶了起來。

再後來,黎家父母單飛、拿地皮、起高樓,沒有人知道他們和陶行川夫婦的親密,只有節假日或者風裏雨裏,陶行川和安雅夫婦撐傘走在他們身旁,一次兩次三次把他們從烏雲壓頂的巨浪尖上接回家裏。

陶行川好酒,黎爸爸也好酒。黎爸爸喜歡借着醉意給陶行川說自己早年做白酒采購走街串巷撈的第一桶金,陶爸爸會說家門森嚴其實自己有點叛逆。

安雅喜花,黎媽媽每次來都會帶花,黎媽媽喜歡聽安雅說科威特的小孩在夕陽下跳舞,安雅喜歡黎媽媽身上爽利的生活氣。

每次晚上,安雅都會掐着時間去廚房煮了牛奶給小姑娘端到客廳,小姑娘在杯沿嗅了嗅,然後皺皺眉頭把臉別到一旁。

安雅故作嚴肅地一字一字叫:“陶思眠,牛奶喝了長高。”

陶行川寵女兒得要命,把小姑娘抱到腿上教話:“給媽媽說我們會喝會喝,讓媽媽對你溫柔一點,叔叔阿姨在這看着,小朋友不喝牛奶會被羞羞。”

黎爸爸和黎媽媽也喜歡小姑娘得緊,趕緊道:“我們不羞,不羞。”

陶行川、安雅:“老黎你們倆???”

黎爸爸自知理虧,悻悻摸了摸鼻子,對陶思眠:“這樣吧,叔叔給你唱首歌,你聽着叔叔的歌聲慢慢喝,就很享受。”

黎爸爸說:“叔叔不是吹,我上初中那會兒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男高音,可多女生喜歡我。”

陶思眠睜着大眼睛将信将疑地點點頭。

彼時身家已經過億的傑出企業家李先生範兒一起、嗓子一嚎,坐在陶行川腿上的小姑娘楞一下,然後立馬端起杯子咕嚕咕嚕喝完牛奶,從陶行川身上滑下來,逃命一樣就要跑上二樓回卧室。

四個大人笑得快要岔氣。

陶行川前俯後仰:“別人唱歌要錢,老黎你唱歌要命。”

安雅把女兒撈過來:“給大家說晚安。”

陶思眠“嗚嗚”着滿臉抗拒,黎爸爸心疼地哄小姑娘又是學貓叫“喵喵喵”,又是學狗叫“汪汪汪”。

陶行川說:“老黎你這樣不行看我的,”,然後開始,“哼哧哼哧,嗷嗚嗷嗚”。

小姑娘這才破涕為笑。

夜晚的薔薇在花園開得嗡嗡郁郁,小姑娘眼睫挂着淚,臉蛋卻暖得紅彤彤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