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五十九口
其實, 在出事的前一年, 黎媽媽和安雅推心置腹地談過。
黎媽媽說安雅常年在一線不是辦法,女人的身體不比男人,雖然下面的人要成長, 但他們遲早都要把事情擔起來。
安雅當時斜倚在軟榻上, 揉着太陽穴的姿勢頗為無奈。
她說, 不是一線的問題, 而是有些現場, 人家知道你是安雅, 就會讓你進去,大家看到南方系, 就會相信, 尤其所有人兩眼摸黑的時候,你手裏就攥着蠟燭的燭線。
安雅說, 她也想過回歸家庭, 可她骨子裏有本能, 點燈照亮的本能。
黎媽媽以為自己到了更年期記性不好,可現在給黎嘉洲說起, 她才發現,安雅輕描淡寫說話時, 每根頭發絲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災難伴随英雄。
那些火光沖天的畫面裏,安雅說他們最小的18歲,最大的47歲,可安雅走的時候, 也才36歲。
“安雅說他們剛從飯桌上下來,可她自己,也是剛從飯桌、女兒的生日飯桌上下來。”
所有人都在歌頌逆行的消防員,可沒有人知道,拍照片的人留在了火海裏。
安雅是美人在骨,當黎媽媽再在殡儀館看到人時,安雅躺在花簇裏,皮肉模糊,黑紅一片。
陶老爺子挂着氧氣瓶坐在兒子兒媳棺木旁,陶二叔陶二嬸忙着應付官-員和來往的朋友,陶思眠在各種協議上簽字,錄音,寫委托協議交代秘書給父母辦死亡銷戶,安雅和陶行川親近的朋友來了,陶思眠就停下手裏的事情去招呼客人。
小姑娘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安靜又乖巧。
她說:“酒在這邊,點心在那邊。”
她讓這個叔叔“這邊坐”,那個阿姨“去那裏”。
南方系每個高管都帶着眼淚,陶思眠挨個給她們遞紙巾。
她要安慰爺爺,安慰長輩,安慰安雅和陶行川的摯友,可沒有人記得她才11歲,她再懂事她也是個孩子,沒有人再安慰她。
黎媽媽和黎爸爸到那天,陶思眠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
她抱着一瓶酒穿梭在嘈雜的人聲裏,身形瘦小單薄。
黎媽媽心疼地叫了聲“七七”。
“啪”一聲,昂貴的酒瓶砸碎在地上,陶思眠宛如機器人被按下暫停。
整個悼念廳瞬間消音,所有人齊齊看向這裏。
黎媽媽走過去,蹲在陶思眠面前:“媽媽她……”
黎媽媽話沒說完,陶思眠愣愣地,眼淚就流出眼眶,緊接着,她褲子上出現一道水痕,從大腿一路朝下淌。
黎媽媽幾個字,陶思眠失禁了。
沒有人說話。
陶思眠整個人像被釘住了一樣,她想掙脫,掙不脫,手一直哆嗦,黎媽媽想去抱住她,陶思眠不肯,陶二嬸跑過來,陶思眠宛如受傷的小獸般哭着叫着對幾個大人又踢又喊,然後躲到了陶行川和安雅的棺木下,不吃不喝。
直到三天後。
大人們正讨論誰端照片,誰走最前面,陶思眠卻好像突然清醒般出來了,說:“我來吧。”
陶老爺子抱了陶思眠好一會兒,陶二嬸把陶思眠帶去洗漱,換了新孝衣,然後陶思眠端着陶行川和安雅的合照,走在隊伍最前面。
到了火化室,一衆人敬禮,陶老爺子別過臉不敢看。
陶思眠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死亡證明,兩份,确認,簽字。
然後工作人員把陶行川和安雅從棺木裏擡出,送到火化窗口。
火化過程太反人類,原則上不允許觀看,陶思眠簽完死亡證明跟着工作人員走進觀看室,陶二叔想攔,陶老爺子朝陶二叔擺手。
然後陶思眠站在隔熱窗外,望着腳下爐火滾浪,油噴在安雅和陶行川身上,工作人員用手擋住陶思眠眼睛,陶思眠輕輕把工作人員手拂開,滋一下,火焰蹿起兩米高。
陶思眠就這樣慢慢地,靜靜地,看着給她生命她最親最親兩個至親,一點一寸,皮開露骨,燒成灰燼。
再然後,行禮,下葬,立碑。
細細密密的雨落在地上,落在黑壓壓的西裝禮服上,陶思眠注目、獻花。
南方系兩個掌權人突然離開,南方系必定有場厮殺,黎媽媽和黎爸爸跟陶老爺子商量,想領養陶思眠,不領養的話,讓陶思眠去他們那散散心也行,陶老爺子沒說話。
陶思眠在墓碑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黎媽媽說,她們會對七七視如己出。
陶老爺子沉默。
黎媽媽說,避避風頭也好,七七身份太敏感。
陶思眠轉身,走到黎媽媽和黎爸爸跟前。
黎媽媽和黎爸爸剛想開口。
陶思眠望着他們,眼神清澈。
“爺爺,”她問,“叔叔阿姨怎麽還沒走,他們是?”
陶老爺子淡淡對黎媽媽黎爸爸道:“你們和老大安雅親,以後就不要聯系了,小孩子恢複能力強,可能慢慢就忘了,你們總出現,她就總記得她爸爸媽媽要帶她去你們那,就總記得她爸爸媽媽……”
他知道黎家夫婦和老大安雅親,可越親,越碰不得。
黎媽媽和黎爸爸朝陶老爺子和小姑娘深鞠一躬,道了保重。
陶老爺子腦海裏回想着心理醫生說起陶思眠時凝重的表情,沒看到随着黎媽媽和黎爸爸車駛離,陶思眠眼裏最後一點光,跟着熄滅了。
再之後,陶思眠陰晴不定,喜怒無常,過了兩三年燒錢燒命的渾噩日子,陶老爺子一場大病,将她徹底拉了回來。
黎媽媽告訴黎嘉洲,安雅和陶行川走了十年了,七七就是她和黎爸爸最窩心的那點念想。
就算七七不記得過去,就算所有人以為他們是背信棄義對南方系虎視眈眈,她也要淌南方系這灘渾水。
有安雅陶行川的,才叫南方系。
沒有安雅陶行川的,只能叫南方傳媒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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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思眠已經在無數次噩夢裏煉就鋼盔鐵甲。
她整理好情緒,敲門:“爺爺,二嬸,怎麽了?”
陶二嬸捋了一下頭發,笑得溫婉:“沒事,午飯做好了嗎?”
陶思眠跟着笑:“好了,還有佛跳牆。”
陶二嬸想去攙老爺子:“爸,吃午飯吧。”
陶老爺子看也沒看陶二嬸,越過陶二嬸在陶思眠攙扶下下了樓。
一頓午飯吃得還算平靜。
中途陶二嬸給陶老爺子夾菜,陶老爺子直接夾給陶然。
陶二嬸給陶思眠夾菜,陶思眠倒是吃了。
吃完午飯,陶老爺子渾身氣場終于緩了一些,問陶思眠:“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陶二嬸:“我待會兒要去公司,我送七七吧。”
陶思眠推脫:“不用,我剛好自己走走,好久沒走路了。”
大家又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
陶老爺子準備午休,他摸摸孫女腦袋,愛憐道:“有什麽事就告訴爺爺,爺爺在。”
陶思眠給老爺子剝了一半柚子:“我只想您健康長壽快樂。”
陶老爺子笑。
一小時後,陶思眠獨自出陶家別墅大門。
大片烏雲壓在天邊,陶思眠關門瞬間,臉上笑容消失不見,她轉身擡眼,看到了馬路對面的車和黎嘉洲。
二十出頭的男人長身玉立,五官的棱角好看得無可比拟。
陶思眠忽然就有些喘不過氣。
她朝前走,車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後。
她一直走,走到了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方,車還跟在她身後。
下雨了,陶思眠想甩開什麽般跑起來。
雨越下越大,她越跑越快,直到最後“噗通”一下,跌落在雨地。
黎嘉洲停車,開門,撐傘來到她身邊。
陶思眠坐在地上不想動,黎嘉洲把傘扔了直接把她端起來。
黎嘉洲把她端到後座放好,騰身到後備箱拿了毛巾,先給她擦頭發,然後是臉,然後是脖子,然後是手。
他動作輕緩又溫柔,毛巾顆粒劃過皮膚的觸感很清晰。
狹小的空間逼仄又安靜。
“我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黎嘉洲說,“七七,叔叔阿姨是很好的人,他們帶給過很多人希望,包括我父母,我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感同身受,我不可能安慰你什麽,但你要相信,有的人确實生如火炬。”
“我去一休那次,”陶思眠聲音有些沙啞,重複了一遍,“我去一休那次,蔣時延給我看了最完整的視頻。”
陶思眠纖長的眼睫上挂着雨,黎嘉洲擡手拂開,陶思眠眨了眨眼。
“晚上8:40,陶然爸爸媽媽比安雅和陶行川先到現場,那時沒有第二次爆炸,他們可以進去,但沒有進去。”
“晚上9:03,安雅和陶行川到現場,總工程師告訴他們有第二次爆炸危險,安雅和陶行川進去了。”
“晚上9:50,第二次爆炸,第一個中隊幸存兩人,第二個中隊幸存四人,第三個中隊沒有人出來,安雅在第二次爆炸中受輕傷,她直覺事情不是簡單的化工爆炸着火,然後發現化工廠旁邊是小型發電站,空氣裏檢測到了某個數值的倫琴參數。”
“濱江新區建了十年,可能是未來最大的能源産業基地,附近有近三萬居民,總工程師要求群衆撤離,管制會切斷了所有線路信號想把這起事故摁在襁褓裏。”
“外圍有居民在看,有人受傷,有人進去,零星的人出來,火嘯聲,小孩的哭聲,還有婦女在讨論。”
安雅鏡頭無比冷靜地記錄着這場事故,從高到低,從外到裏。
“然後是裏面的工程師和消防員,修隧道接水泵抽水箱,填硼填沙,火光漫天,很多人其實是走了回頭路的,只是更多的人沒走兩步,倒在了路上。”
“淩晨3:20,微博上傷亡數字沒有變化,南方系沒有更博,這場事故好像已經完結,就剩追責,但是現場,一整個大隊才剛剛進去。”
腳步聲,說話聲,爆炸聲。
匆匆忙忙,密密麻麻。
總工程師告訴安雅,可能會有第三次大爆炸,他詢問安雅和陶行川要不要先撤,之前外圍還有幾十家媒體,到現在,最裏面,只剩安雅和手下的南方系。
每一秒都在記錄,可能每一秒都是将來會被反複循溯的真相。
安雅讓南方系其他人先撤,自己和陶行川留下來。
陶二叔和陶二嬸在外圍等陶行川和安雅。
“他們約定,3:45,安雅和陶行川一定會出來。”
“淩晨3:30,工程師和管制會開始後撤至安全區,陶然爸爸媽媽還在。”
“淩晨3:40,醫護人員和□□警察開始後撤至安全區,陶然爸爸媽媽還在。”
“淩晨3:45,陶行川和安雅沒出來,陶然爸爸媽媽驅車到安全區。”
安雅和陶行川對蔣時延有恩,蔣時延看到陶行渝和梁素兩個人過來沒有安雅夫婦,整個人快瘋了,他不管不顧返回化工廠門口,安雅和陶行川剛好從裏面出來,他就看着火浪猛一下吞沒兩人身體,将人擡高,安雅生命的最後一秒,是抵命把相機扔出來。
“嘭”一聲,第三次爆炸。
“咕咚咕咚”,相機滾在蔣時延腳底。
陶思眠說:“陶然爸爸媽媽到時間走了,沒問題,蔣時延追回去,也沒問題。”
黎嘉洲把陶思眠朝懷裏攬了攬。
陶思眠聲音無比冷靜:“南方系當時如日中天,很多人都有想法很正常。”
“陶然爸爸媽媽想把南方系股權逐漸握進手裏,安雅的,陶行川的,我的,只要我不涉足傳媒,他們就是我最親的人,他們保我這輩子衣食無憂甚至揮霍無度,所以在安雅和陶行川還沒下葬的時候,他們把一部分股權委托處理協議混在死亡說明和銷戶委托裏,讓我簽了字。”
“蔣時延是安雅和陶行川親手帶出來的嫡系,他不想讓南方系落到陶然父母手裏,可他敵不過陶然父母和我血緣關系,尤其我那時未成年,所以他在葬禮之後才來,之後一整年,他做的事情是帶着一休傳媒,叛逃南方系。”
“我爺爺的立場更複雜,一方面他偏愛陶行川拼命護着我不讓我受欺負,一方面他完全不懂傳媒也不懂商業,另一方面陶行川走了,陶行渝就是他唯一的兒子,是要給他送終端牌位的那個人。”
“所以最後的結果是陶然父母偏愛我,因為愧疚和股權,只要我不進南方系,一切都好說。”
“爺爺不想我進南方系,怕我走上父母老路,想我進南方系,又怕我被陶然父母吃得骨頭都不剩。”
“我明年22歲,大學畢業,陶然父母由着《星空筆記》怕我萌生進南方系的想法,想在那之前把我手裏最後一點股權挪出去。蔣時延則是拼命暗示我進南方系,重新扛起南方系,不是因為安雅之死暗喻紙媒衰落,而是一方面,陶然父母是商人,扛不起安雅陶行川曾經教他的信仰,另一方面,一休想壟斷市場,如果還是陶然父母握着南方系,那他吞也吞不得,因為安雅的恩情,合也合不得,不想陶然父母占便宜,如果我握着南方系,他可以以合的名義組織并購,和南方系一起吞了當初和一休一起叛逃南方系後來獨立出去的小傳媒公司帶,重新分版圖。”
巨擘遺孤,權利漩渦,風口浪尖。
黎嘉洲,心疼了。
黎嘉洲輕輕地:“不要說了。”
偏偏陶思眠紅着眼睛繼續。
“他們都以為我懵懵懂懂,其實我什麽都知道,我只是什麽都不說,”陶思眠說,“因為我不在乎,股權也好,南方系也好,我真的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我說着安雅對我不好不管我,其實安雅對我很好。”
“她半夜回家進我房間之前怕吵着我她會把拖鞋先脫掉,她會給我掖被子,會親我,她以為我睡着,其實我醒了。”
“她會在周末給我做小蛋糕,她不會做飯,一做就炸廚房,但烘焙手藝很好,小蛋糕又甜又奶,咬一口嘴裏一直有熱熱的香。”
“我一直很想忘記,可偏偏我記得,記得她抱我親我的溫度,記得她的笑,記得她給我讀書,讀的是‘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我記得當時有陽光,陽光落在她手上。”
“黎嘉洲你知道嗎,”陶思眠眼淚在眼睛裏打轉,眼神卻好像沒焦距般,“他們對我這麽好,我卻給他們說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黎嘉洲你知道嗎,”陶思眠眼淚滑下來,“安雅走之前最後一句話是七七,來,媽媽抱一下。”
11歲陶思眠鬧着小公主脾氣扭頭就上樓。
20歲的陶思眠忘不了安雅那個愧疚又舍不得的眼神。
“明明該道歉的人是我,可她們沒給我機會,來不及擁抱,來不及說不怪,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我以為會有下次的,我以為會有下次……”
陶思眠泣不成聲:“你懂那種感覺嗎,忽然之間,世界塌了,我想起他們的每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告訴我,把我帶來這世界、最親的兩個人走了,帶着我給的遺憾走的,我開始無限循環做噩夢,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
“陶然爸爸媽媽有陶然,爺爺也是陶然爺爺,有時候看着他們吵吵鬧鬧說話急眼,我會羨慕,羨慕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多餘,可能無父無母的小孩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陶思眠自嘲地笑,“所以我不想招惹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發生牽連,不想再愛一個人。”
陶思眠:“每次我動搖的時候,總會有事情提醒我,我太壞了,我不配,我複雜病态又多餘——”
黎嘉洲心疼得快死掉。
他抱着她,嗓音低得近乎安撫:“叔叔阿姨原諒你了,他們最愛的就是你,他們只想你好好的,他們舍不得你這樣。”
黎嘉洲一遍遍說,喉結起伏。
陶思眠哽咽:“我還承受不住失去……”
黎嘉洲順着她的背輕輕撫,輕輕撫,直到陶思眠情緒平息下來。
黎嘉洲一邊給她擦臉上的殘淚一邊輕聲說:“我身體好,堅持鍛煉,肯定活得比你久,我沒什麽信仰只碰學術和資本不接觸危險現場,我不要你送走我,将來一定是我送走你,給你火化,給你下葬,在墓碑上給你刻最溫柔的話,用你最喜歡的字體,放春天最好看的花。”
黎嘉洲說:“我知道你渾身帶刺但我不怕痛,你要拔刺我就一點一點給你塗傷口,你不拔刺我就這樣抱你,你忽冷忽熱陰晴不定紮得我渾身是血都沒關系,只要你不推開我,你傷的,就沒關系。”
陶思眠朝他懷裏蹭了蹭,嗫嚅着:“你要說你對我好,黎嘉洲我是孤兒,你得對我好,不然我被欺負了連……”
黎嘉洲吻住了她。
就這麽輕輕吻了一下,極其珍重又柔情。
“陶思眠我沒辦法再愛第二個女孩子了。”黎嘉洲額頭抵着她的,聲音顫得幾乎是掏了心肝,他說。
“我父母有彼此,我把命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完結一起說吧,有幸重逢,不甚感謝。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