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趙憫生有些楞了,瞧着那迸濺了滿地的碎瓷片,一擡頭,一個稍長他些許年歲的青年,正走到他面前,照面相來看,似乎是不大高興。
那青年身穿武者裝束,名叫李念,是李青的次子,趙憫生名義上的小舅舅,說是舅舅,但他是李青到了老年才得的小兒子,算起來如今也才不過二十一,比謝淵還小着兩歲呢。
還不等趙憫生反應過味兒來,就聽見那正殿之內,又傳來一陣中氣十足的聲音。
“混小子,給我滾出門去!從此以後,李府裏不添你的碗筷!”
李青這話說的過分,太傷人心,他那小舅舅也是個倔脾氣。
原本還只想到後院去清醒一下的李念,聽了李青這句罵,回頭對着那正殿瞧了一眼,轉過身,徑直就沖着大門口去了,瞧那架勢頗有一種要離家出走,再不登門的感覺。
趙憫生瞧着勢頭不對,趕緊邁了兩步将人拉住,也沒時間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順情說好話的安撫了人幾句,悄悄的讓人先去後院的雪亭裏等着他。
“将軍且慢點走,大将軍他人老了,說話難免不入耳,你別和他置氣,且先到後院的雪亭了等我片刻,我進去陪他說會兒話,很快就出來。”
“殿下有所不知……罷了,就依殿下所言吧。”
那李念剛聽了他這話,急切的想要辯解一二,可後來又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就只剩下嘆息了,不過好在這人終歸是讓他勸回來了。
趙憫生點了點頭,照着人的後背拍了兩下,拎着酒壇子,就往正廳走。
誰知正當他走到門口,剛一推門,便又有一個茶盞被人丢了出來,撞在他腳邊的那條門檻上,登時便摔了個粉身碎骨。
“我不是叫你滾,你又回來做什麽!”
李青背對着門口,站在書案前頭,一聽有人推門,還以為是李念又折回來了,想也沒想就從手邊抓了個東西丢過去,後來又聽着身後沒聲,回頭去看時,才發覺是趙憫生過來了。
“哦,原是殿下來了,請進吧。”
“欸。”
趙憫生答應了一聲後,拎着酒壇便往屋裏走,眼前的這個人,比起他記憶之中蒼老了許多,不過看上來身體尚算硬朗,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
面對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外公,趙憫生這心裏不由的就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李青大手一揮,拎過了趙憫生帶來的那壇子酒,又招呼他在上桌坐下。
那一桌子的魚肉,有的還尚冒着熱氣,有的做的早,如今看上去就已經有些涼了。李青是個只知道帶兵打仗的粗人,夫人又在生下李念後沒幾年便撒手人寰,所以自長子李亦落了罪後,這李府裏的大小事宜就都是李念在操辦忙活。
如今就連李念都被他給氣走了,這一大桌子的菜,沒人再替他操辦,就連這菜冷了,也沒人提醒他熱。
不過李将軍倒是不太在意這些,他是常年征戰沙場之人,向來用不着什麽錦衣玉食,只要有口吃食,餓不死就成。
更別說這一桌子酒菜,是李念聽說四皇子要來,特意大清早便起來置辦的,味道好得很,如今也只是稍稍涼了些。
李青将那酒壇子上的黃泥扣開,給自己倒滿了一杯後,又将趙憫生的杯子也給拿了過來,可還不等倒,就忽然想起了趙憫生如今身上有傷,喝不得酒,随即添了杯茶給他。
他在朝中沒什麽耳目,更沒什麽人脈,就是昨日裏趙憫生燙着了這事,還是李念先有了消息告訴他的。
“聽說殿下昨日燙着了,如今可好些了?”
且不說趙憫生燙的輕重如何,光是這時間上,從他燙了到現在也不過才一天的時間,就算許獻是華佗轉世,扁鵲再臨,能做到這種程度所用的大概也只能稱其為妖法了。
雖說如今就有所好轉,是必然不可能的事,但趙憫生還是接着人的話茬,繼續往下說了一句。
“好些了,不過是小傷,大将軍不必挂念。”
李青聞言點了點頭,夾了塊肥瘦相間的糖醋排骨到趙憫生的碗裏,這老将軍雖然平日裏寡言少語,卻到底還是記挂着自家孩子。即便這幾年與趙憫生相聚甚少,也還是将他愛吃愛用的,都記挂在了心上。
“對于陛下讓謝淵給殿下做老師這事……殿下以為如何?”
李青将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而後才有些吞吐的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趙憫生拿起筷子,在碗中的那塊排骨上戳了兩下,思緒不由而然的就飄回了上一世,上一世謝淵在身死之前,也曾給他夾過一塊糖醋排骨,只是可惜他沒能夾起來場上一口。
“憫生以為……是件好事。”
趙憫生雖然這麽說着,可想也知道,李青的心裏可不會這麽認為。謝淵是個宦官,如今正得聖寵,朝中不乏有人把他歸為奸宦一流,要說李青心之中對于人沒有偏見,趙憫生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
果不其然,趙憫生這話才一落地,李大将軍便兩個鼻孔一出氣,冷哼了一聲。
“好事?自古至今歷朝歷代,我就沒見過讓一個太監給皇子做老師的。”
趙憫生聽了人的這番話,微微垂了眼眸,并沒有着急張口為人說話,只是默默的飲了口茶。
“這麽些年,他這座下究竟埋了多少白骨,滿朝文武皆有耳聞,如今他謝督公的名號,更是已經到了讓人聞風喪膽地步。依附皇權,殘害忠良,這樣的人不過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傀儡而已,他能教你什麽東西!”
李将軍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趙憫生也知道,朝中對謝淵保持着如此态度的人不少,少的只是像李青這般的好膽量,不論對什麽都能直言不諱。
謝淵這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上,多有不易,宦官的身份使他若想有所報複,就只能依附皇權,為此他也受了朝中不少诟病。
可無論怎樣,趙憫生知道,謝淵從來就不是個奸宦,如若他真的像衆人所說的那般薄情寡義,心狠手辣,也能夠狠得下心去殘害忠良的話,那麽上一世也就斷不會落的那樣一個下場。
他是真的有才能,有抱負之人。
趙憫生如此想着,夾起那塊有些冷了的排骨,放進了嘴裏,從前這股酸甜可口的味道,總能讓他想起自己兒時的時光,而如今卻總能讓他想起謝淵來。
“謝淵不是個奸宦,他的才華日後大将軍一定會看得到。而朝堂上的那些人,所言也大多未必屬實,當年李亦舅舅的事,不就是如此。”
李将軍剛挑了一口青瓜絲放進嘴裏,聽見趙憫生說起這事,只嚼了一下,便驀然愣住了。
“我信李家,也信謝淵。”
李青聽了趙憫生這話,沉默了許久,而後才又重新咀嚼起來,淡淡的說了一句。
“随你吧。”
李亦與舒妃的事,是李青這一生的心結,每每想到,都不免心寒。
在塞外的沙場上,他李青一把長刀能保的住大楚萬裏河山,可到了這波詭雲谲的朝堂,他不光保不了自己的兒女子孫,如今連這李家也快要被他守丢了。
李青擡頭瞧了瞧外面,如紙白的天,長嘆了口氣。
他這一生,何其可悲啊!
“罷了,我也累了,你回吧。”
一頓飯吃到最後,雖算不上不歡而散吧,但趙憫生也能看出來,他方才的一番話,将李青的傷心事勾起來了。
不過朝中之事瞬息萬變,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若是他想要在這朝中,掀起一些風浪,李家可以說是他最殷實的靠山,陛下如今已經對李家心存龃龉,章家不斷勢大,如若李青始終不肯面對現實,對謝淵執意抵觸的話,那麽之後他的拳腳施展起來,怕也是艱難。
趙憫生将杯中的茶水飲淨後,起身對人微微施了一禮,繞到人的背後,輕輕拍了拍李青的肩膀。
出了正廳去到雪亭,李念果然一直坐在這裏等他,外面練刀的小童已經被叫進了屋去,偌大個後院只剩他二人,守着個炭盆,坐在雪亭之中。
身後是青松,腳下是大地,周圍除了微微的風聲外,再無其他聒噪的聲音。
吹了這麽長時間的冷風,李念的頭腦,也終于算是冷靜下來,瞧見趙憫生來,他十分規矩的起身行禮,還頗為關照的,将炭盆向人那邊推了些。
“方才的事,讓殿下見笑了。”
“無妨,我們本是一家人,用不着說那兩家的話,只是方才到底是何事,能讓大将軍動那麽大的氣?”
趙憫生于那雪亭的墊子上,端正的坐好,眉眼平順,謙卑随和,李念從他身上,瞧不出半點身為皇子的傲氣,欣慰之餘,不免也又跟人更親近了幾分。
“既然殿下這麽說,那我也就不瞞你,父親之所以如此生氣,為的是年底江南巡察之事。”
李念垂下眼睛,望着眼前的炭盆,緩緩的說道。
“我方才向父親提議,說要向陛下請旨,将這差事交給李家來辦,結果……殿下你也瞧見了。”
李念說着,忽然間擡起頭,對上了趙憫生的雙目。
李青不懂得朝堂裏的那一套,明裏暗裏吃了不少的虧,如今到了年底,陛下照例要派兵去江南巡查,這可是一個人人争搶的肥差。
可陛下心中,大抵只會有兩個人選,一個是李家,另一個就是章宏才,那是他最近正在提拔的一員大将,珍妃的的親哥哥。
若是平日,無關國土安危的差事,李家都是不争不搶的就讓給了章家,可是今年不一樣,這一年章宏才蹿的太快,李家腹背受敵,如今到了年下,軍中糧饷吃緊,若想讓将士們都過個好年,這個差事就必須要攥在手裏。
這件事情,趙憫生近日也有所耳聞,對于這差事的競争者,更是有所了解。
如今珍妃正得聖寵,章宏才仗着自己妹妹得寵,從李家手裏搶了不少的功勞,皇帝雖然面上不曾表露,可那流水般的賞賜送進章府,就算是塊木頭,也該看出來皇帝是什麽意思了。
“自長兄和姐姐故去以後,陛下就已經與李家隔着心了,如今只不過是還念着李家勢大,滿朝之中無人能替,又害怕邊關出事,影響國本,所以才一直隐忍不發。”
說到這裏,趙憫生眼見着李念的眼神,一點點的暗淡了下去。
“我們沒有辦法左右聖心,我只是想竭盡我所能的,讓将士們都能過個好年。不過如今想來,陛下的心思,大抵也不是我一道折子就能改變的,遞不遞的也沒什麽兩樣。”
“我覺得将軍大可以試試,畢竟……事在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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