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身邊的侍者們,端着偌大的木托盤,不斷的在各桌之間奉承游走,酒樓之中,燈火通明,熱鬧而嘈雜。
忽而間一陣長風吹過,一片雪花從座位旁的窗縫中飄飄然的溜進屋中,正落在三人身邊的那串火紅燈籠上,經由燭火一烤,很快便消失殆盡了。
趙憫生坐在謝淵身邊,眼瞧着對面的許獻,默默的低頭飲了口茶。
老實來說,趙憫生其實是不大喜歡湊這種熱鬧的,他兒時在那行宮裏被身邊的宮人們毆打虐待,常要提防着自己的吃食會不會被人搶走,抑或是偷偷加點害人的玩意兒。
以至于即便是到了現在,他仍不能習慣,在吃飯的時候有太多的人在他身旁。
今日他原是帶着與人獨處的打算來的,卻不想讓許元駒橫插了一腳,原本計劃中的二人世界,一朝變成了三人同桌,這讓趙憫生原本對于出來吃飯的期待感,直線下降。就連這椅子,也是越坐越覺着不舒服。
“元駒兄,今日怎麽有空來湊這份熱鬧?”
趙憫生一邊說着,一邊拿起茶水,順手給許獻添了一杯。
“因為有時間。”
許獻輕吹了兩下杯口,又在飄渺的熱氣之中,輕擡了兩下眼皮,那不屑一顧的态度,看的趙憫生直舔了兩下後槽牙,險些沒在謝淵的面前就出手揍他。
如此場面,趙憫生說出這話來,不過是想找個話題緩和一下氣氛,誰知道這人這麽不給面子,一句話說出來,撅的他嘎嘣作響,還真當他關心他私生活呢?
好在許獻還算是有眼力見兒,瞧着趙憫生的表情不善,暗自躲在杯後笑了兩下後,便恢複了正經,将人的話題給接了過來。
“喏,往那兒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趙憫生順着許獻手指的放下看過去,只瞧見樓下那顆落櫻樹下,隐隐約約架起了一座四方高臺,約有半人高。
淡粉色的櫻花在屋內的陣陣微風下,旋轉着落下,并傳來一陣清香,待他嗅着香氣再定睛往下看的時候,才在那花瓣的層層遮掩下,瞧見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身前似還放了一架古琴。
趙憫生方才回過頭來,想要詢問這人的來歷,而後便聽樓底下三聲銀鈴響,周圍便忽然靜下了聲來,耳邊的嘈雜一掃而空,剩下的便只有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潺潺水聲。
待他尋着聲音往下看,便只見臺上那人十指搖動,搓撚琴弦,随後又如海浪擊石一般,利落的劃過,只留下纏綿凄切的一聲鳴響,似是要撕裂這眼前一切的思念癡妄。
這就是這家掌櫃特意從揚州請來的琴師,白易柳。
趙憫生透着花葉之間的縫隙,瞄了兩眼那人的長相,清瘦雅逸,明明是個男人,卻偏長了個弱柳扶風的面像,看着遠不如他家督公順眼。
“這是……你相好?”
許獻眼盯着高臺之上的那名琴師,擡手剛拿起茶盞飲了一口,就被趙憫生這一句相好給嗆的嗆咳一聲。
“咳,是知音。”
趙憫生不甚關心這兩人到底是個什麽關系,方才說出那話,也只是純粹為了報複許獻一句,如今嗆完了人,便将視線移了回來,不再作聲,反倒是謝淵一直饒有興致的在一旁聽着,時不時還給個評價。
“琴技不錯。”
趙憫生聽聞謝淵誇人,回過頭去,有些委屈的瞅了人一眼。
他們家謝督公多才多藝,既寫得一手好字,又彈得一手好琴,聽聞當年太後她老人家就是因為謝淵的琴技高超,而将他從慧妃的宮裏要到了身邊伺候。
謝淵并不常誇人,如今這個白易柳既然能從他的嘴裏讨來一句不錯,那想必是真的不錯。
趙憫生雖不懂琴技,但只是聽着也覺得委婉動聽,只是謝淵的這句誇獎,讓他覺得有些吃味,他在人身邊那麽久,還從未聽過人一句誇獎呢。
謝淵低頭飲了口茶,再擡頭的時候,就瞧見趙憫生正轉過頭來盯盯的看着他,眼神之中幾乎是明晃晃的寫上了兩個大字,期待。
搞得他心頭一滞,猶豫了一下,才将頭低下來,一邊摩挲着茶盞,一邊小聲的誇了人一句。
“嗯……殿下,殿下今日選的地方也很不錯。”
趙憫生聽到了期盼已久的內容,一時間心裏也算是略微激動了一下,可待他再吧嗒幾下嘴,仔細想了想謝淵方才這句話,便就又覺得人好像不是在誇他,而是在誇這酒樓了。
不由得便又與這酒樓較起勁來,一張臉上明擺了吃味二字。
許獻瞧着趙憫生這副樣子,頗有些嫌棄的撇了撇嘴,卻也沒太搭理他,只是一心瞧着臺上的白易柳,不知不覺的便蕩漾了心神。
他初次見白易柳時是在揚州,那時候他在一家花樓裏做琴師,許獻路過樓外之時,聽聞其中琴聲悠然哀婉,踏入其中,卻見其正被一個鄉紳難為,便出手替人解了圍,自那之後,他便日日都去聽他撫琴,直到他被調回京城,二人才逐漸斷了往來。
此次聽聞他被請來了京城,許獻便第一時間來了這家酒樓,卻不知道白易柳是否還能記得他。
這一餐飯下來,趙憫生與謝淵兩人,皆吃的頂飽,唯獨許元駒一直都是悻悻的,也不見他怎麽動筷,只是抱着他那一壺茶水,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直到結好了賬,三人一齊往外走的時候,趙憫生才瞧見他來了精神。
這個時間,白易柳的琴已經奏完了,周遭的賓客也有恢複了以往的嘈雜與熱鬧,趙憫生與謝淵并排走在前頭,出了酒樓的門,剛想問人是進宮還是回府,結果一回頭這人卻沒了。
實等他定睛瞧了幾遍,才又在那櫻樹之下,再次尋找了人的身影。
“白公子可還記得我嗎?”
“啊,許太醫,易柳自然是記得許太醫的,當年在揚州多虧許太醫為易柳解圍。”
許獻提了幾次氣,才敢走到人面前開口,不過好在,這位知己如今還肯記得他,只不過不知為何,與人說話之時,許獻總覺得白易柳的眼神似有閃躲,看起來有些奇怪,而且只與他寒暄了幾句,便匆匆忙忙走開了。
許獻被人的态度搞得有些失落,不過他能認得自己總歸還是好的,不甚多言便匆匆辭別,也可能是人家真的有急事要辦呢。
許元駒如此想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轉身去尋了趙憫生與謝督公,只不過他今日晚間不當值,回府的方向也與二人不順路,于是便只是告了個別,便自個兒回去了。
少了許獻這個大電燈泡後,趙憫生便又向人提議在這周圍稍微走一走,然後再坐轎回去,天色已經擦黑,想着府中還有大小事情等着他辦,謝淵本不欲再在外面逗留。
可奈何趙憫生執意如此,他這個做奴才也不好罔顧主子的意願,于是便也勉強應了下來。
況且這一餐趙憫生的确是吃的有些過飽了,如此在外頭消消食,再放他回宮去,也算是件好事。
西市這個時候,正是熱鬧,臨近年節,各家各戶的都早早的便将紅紙彩燈貼挂起來了,走在街上,瞧着眼前明亮亮火紅一片,自個兒這心裏也不免覺得喜氣洋洋的。
趙憫生拉着謝淵走了沒多遠,就在一個岔路口,将人扔那兒,自個兒跑出去了。
“勞煩老師在此等我一會兒,我先去那邊取件東西。”
一句話說罷,趙憫生便跑沒了影,只留下謝淵一個人站在街邊,瞧着眼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他不由的擡起頭,長嘆了口氣。
灼熱的氣息在淩冽的涼風中形成一陣白色的煙氣,緩緩上升而後又逐漸消散。
今晚的星星不算很多,但卻都很亮,一顆顆的挂在天上,熠熠生輝,卻又遙不可及。
就像趙憫生一樣。
想到這裏謝淵将頭低下來,朝着人所去的地方瞧了一眼,而後偷偷的在衣袖裏握緊了自己的左手。
方才過長街的時候,兩個人險些要被人群沖散,趙憫生一時情急,便直接牽住了謝淵的左手,只那一下,謝淵便覺指尖如同觸電一般,癢酥酥的,如今想來,仍覺得他手中的溫度,還存留在于手掌之中。
此次得以重來,趙憫生給謝淵的感覺與上一世很不相同,雖仍是少年,可相處之中,謝淵卻能感受到,比起上一世如今的趙憫生身上多了幾分老成與可靠,不似從前那般叛逆,更學會了收斂鋒芒。
可最讓他感到不解的是,這一世的趙憫生不光從始至終,都沒對他這個老師,表露過絲毫疑心與抗拒,竟然看上去還有些喜歡與讨好。
難道是他身上還有什麽值得他算計的嗎?
謝淵看着遠處火紅的燈籠,感受着自己胸腔內不平穩的起伏與跳動,不免覺得自己有一些太過不争氣了。
明明在一切重新開始的那一天起,他便下定了決心,不再對趙憫生心存妄想,可如今才過月餘,他的目光便又不能自已的追着人走了。
想到這裏,謝淵不由的牽起了嘴角,自嘲的笑了笑,做一只追逐着火光的飛蛾,抑或是一個不知疲倦追星星的孩童,這大概就是他改不了的命格。
周圍的人們皆是熱鬧非凡,只有謝淵身穿一身白色官服,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站在路邊,顯得與這周遭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但這同時,也讓趙憫生剛一回來,便能一眼瞧見他的位置。
“謝淵!”
趙憫生站在路的對面,沖着人頻頻揮手,旁邊燈籠裏的燭光映在他的側臉上,将他燦爛的笑臉,染上了一層溫軟的光暈。
謝淵應聲轉頭,穿過層層人群,去瞧他的笑臉,只覺得方才遠挂在銀河之中的那顆熠熠星光,就在此時,偷偷的撞進了他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