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02
“夠了,你回去吧。”維羅妮卡說。
能比較自如地控制體內的力量後,她漸漸發現事情也沒有那麽糟糕。她在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一直是騎士團中數一數二的強者,盡管許多人對她“來路不正”的力量不屑一顧,卻沒有人能打敗她。直到茵格18歲那年,他第一次在當年的秋季比武裏戰勝了她,讓很多人松了一口氣,順便讓他贏走了一顆作為獎勵的龍石。
“真沒想到,你已經變得這麽強了。”維羅妮卡說這話的時候正從地上拾起她的大劍背上,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但她看起來并不在乎,因為它們大多數明天就能消失不見了。
茵格用劍支在地上,呼吸還有些不穩,神色顯得頗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他向她露出一個笑容:“不敢當,如果不是因為太想要龍石,興許我打不過你的。”
維羅妮卡挑了挑眉毛,兩人一道朝比武場的出口走去:“你?你會想要龍石?”
“很奇怪嗎?”
“……也不奇怪,”維羅妮卡承認,“龍石是好東西,人人都想要。我只是一直都以為你是個淡泊名利的家夥。”
茵格露出了了然的神情,頗有些意味深長地說:“啊,就像你說的——龍石是個好東西嘛。”
龍石當然是好東西,而且是不可多得的東西。顧名思義,它是殺死龍之後通過特殊的法陣提練出來的魔核,可以用來強化武器裝備,很多人都喜歡。但本來打敗一頭龍就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巨龍已經很少公然出現在人們眼前,因此更顯得它格外珍貴。茵格費了半天勁贏來的這一顆,還要從一年前聖殿騎士團奉命鎮‖壓的一次魔族暴‖動說起——
羅蘭德斯、茵格和維羅妮卡所身處的這個時代,如果比照人類王國建立的歷史來看,應該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方面比起⑥40年前聖殿騎士團的雛形剛剛誕生時,大陸上人類的領土四分五裂、妖魔橫行的局面要安穩祥和得多;另一方面,近些年來隔絕魔族盤踞的深淵和表世界的“伊謝爾德封印”不知道為什麽出現了大幅度的松動,零星的魔族狩獵者時常能穿越封印到表世界來為非作歹(維羅妮卡當年的幾個隊友就是如此死‖于‖非‖命),規模大到需要動用聖殿騎士團的暴‖動也開始發生。
去年秋天,在人類王國安格羅斯東北方向一個省份就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封印破裂事件,令人吃驚的是這次魔族顯然是有備而來,擁有成建制的軍隊和統禦他們的領主。事情發生以後聖殿騎士團、教廷的牧師以及教廷掌管的法師院立刻就被派了過去,在普通人類軍隊和受雇傭的私家法師工會協助下,花了兩個月時間才完全解決問題,修好封印。
那次出征中,聖殿騎士團擊敗并殺死了對方的領主,龍石就是來自于他身上的戰利品。不過那位領主居然把它們鑲嵌在冠冕上當做裝飾品,這幅景象就連羅蘭德斯在看到時也啧啧稱奇:“這可真是奢侈的炫耀啊。”
冠冕上的龍石一共有9顆,商議之後由教廷拿走體積最大、成色最好的一顆,另外八顆聖殿騎士團和法師院平分。剛好騎士團每年夏秋之交會舉行例行的比武活動,聲勢還不小,經常有外地的勇士把這當成一個進入聖殿騎士團的跳板來慕名參加,羅蘭德斯就幹脆把它們作為獎‖品了。
茵格在得知這個消息時就萌生了一個想法,為此他決定要盡可能多贏得一些龍石,最好四顆都到手。但這事不是那麽容易辦的——能經過層層選拔進入聖殿騎士團的人,沒有哪個沒點獨門絕技,都不是省油的燈。他贏了第一塊,但第二年他連決賽都沒有進,第三年費盡千辛萬苦又和維羅妮卡在決賽遇上,本以為又是一場惡戰,結果居然贏得很輕松。
他卻不覺得開心:“盡管我想要龍石,但我不希望你刻意來讓。”
“我沒有,你想那麽多幹什麽?”維羅妮卡聳了聳肩,“羅蘭德斯肯定也希望你贏。”
茵格有些惱:“他不會在意這種事。再說,這樣即便贏了,又有什麽價值呢?”
維羅妮卡帶着黑色妖紋的眼角上揚,略帶譏諷而又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價值嗎?你已經贏過幾乎整個騎士團了,多我一個少我一個,對你的名譽又有什麽區別?再說又沒有人會閑到因為這事來找你的麻煩,你就放心吧。”
茵格一時找不到什麽話可以反駁她,盡管他覺得她說得不對。于是到了第四年,可能是出于一種少年心性的鑽牛角尖,他在比武臨近的時候決定隐藏自己的身份來參加。他在開賽前以舊傷未愈為借口退出了今年的比賽,實際上之前受的傷已經完全不影響他了;之後他跑去找了自己住在銀泉鎮西南角的一個朋友,那小夥子和他的父親都是鐵匠。聽了他的話之後,鐵匠父子找出了一套從前別人送來維修、但之後主人就失去下落的盔甲,收拾幹淨以後借給了他。
走之前,鐵匠兒子問他:“這頭盔上還有一方女士的帕子,大概是信物,你要摘下來嗎?”
茵格看了它一會兒,搖了搖頭說:“無所謂,留着吧。”
他後來就穿着這身陌生的盔甲出現在人們面前,以外鄉人的身份報名了比武,因為沉默寡言又小心地避免露出臉,自始至終沒有被人察覺。
之後的賽程進展很順利。連着參加了許多屆比武,他已經把裏頭的門路都摸得七七八八了。觀衆們都驚訝于今年這個外鄉人居然有這麽好的運氣——要知道雖然年年有不少遠道而來的戰士,但想撐到最後兩輪可不容易。人們都好奇他的名字,但他始終不肯吐露一個字,大家就以“紅盔”來指代他,因為那件頭盔上系了一方紅色的絲巾,上面綴着白色的珠子。
維羅妮卡也覺得很驚訝,她迄今為止還沒和紅盔交過手,但看着他一路打上來,總感覺他似乎比茵格還要厲害一些。但是,她冷笑了一下心想,既然對方不是茵格,那麽也不必顧及羅蘭德斯的感受而手下留情了——怎麽能讓一個連臉和名字都不敢露出來的外鄉人在騎士團比武中拔得頭籌?那豈不是對羅蘭德斯和他們所有人的侮辱?
最後果然是紅盔和她站在了決賽的賽場上。場下的氣氛很熱烈,甚至架起了賭局,她勝的賠率還要高些。有人吹着口哨大聲喊:“打敗他,維羅妮卡大人!”她環視了一圈場下,沒有看見茵格,又想起整個比武期間似乎都沒怎麽見到他,雖然之前已經說了在養傷,但她敏銳的直覺還是有那麽一瞬間讓她懷疑:紅盔會不會就是茵格?
可是他隐姓埋名圖的是什麽?他不是想要龍石嗎?有了之前優秀的戰績,光是他的名字就足夠震懾一部分對手了。況且,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無憑無據的猜測,嘲諷地想道——茵格是會佩戴女士信物的人嗎?
她撇開了沒用的疑慮,在開賽的鳴鑼聲中揮起大劍策馬朝對方沖去。
——管你是誰,她感到被鎖在身體深處的另一個自己慢慢咧開嘴,黑色的嘴唇中間露出獠牙,不是聖殿騎士團的人,就不過是通往勝利的墊腳石而已——
茵格拽着缰繩向後退了兩步,戰馬勉強站住,他感覺好像在船上一樣傳來一陣眩暈。粗重的呼吸被籠在面罩裏,讓他感覺胸口一陣發悶,視野也随之有些模糊。今天的維羅妮卡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他透過面罩的縫隙望向對方,她也提着大劍在馬背上喘息,臉上黑色的紋路冷厲而妖異。地面上蜿蜒的裂痕和崩裂的土塊昭示着她強大的破壞力,流‖血的傷口和滿不在乎的神情兩相對比,讓茵格第一次覺得她有些瘋狂和可怖。
她本來不是這樣的,他在面罩後面困惑地想,他知道她一直不怕受傷流‖血,也知道她因為某些不清楚的原因似乎有些不喜歡自己,但頂多是待人冷淡,他從來沒有從她身上感受到過真正的殺氣和恨意。然而如今面前的這個維羅妮卡似乎是真的把他當做敵人,置之死地而後快的那種,強烈的憎恨不受控制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變成攻擊性顯露在外——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嗎?可是,這也并不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戰場啊?
對面的維羅妮卡當然不知道茵格肚子裏千回百轉的問題,她現在正處在一種非常舒适的狀态裏,人類的理性和體內那個“她”各控制一半意識,既不至于完全失去控制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壞,又不必束手束腳發揮不出實力。因為“她”的存在,此刻除去戰場以外的一切,像是觀衆席上的竊竊私語,賭局賠率的變化,羅蘭德斯開始蹙起的眉頭,都不會困擾她了。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她隔着地面上一條猙獰的裂縫朝紅盔喊道,而等了半天,對方依舊沉默不語。
“好吧,”她薄薄的唇角一揚,弧度一點兒也不友好,“不必告訴我了!”
話音未落,她已經沖了出去。茵格立刻繃緊了神經,他知道不能跟這樣橫沖直撞的維羅妮卡硬碰硬,打算避開她大劍的攻擊範圍。他算好時機,等到維羅妮卡已經不可能調轉方向時快速地閃避,他了解維羅妮卡的進攻方式,也知道沉重的大劍限制了她的靈活性,因此他很有把握躲開這一擊。
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維羅妮卡也看破了他的打算,并且在他閃避的同時一拉缰繩,她的戰馬立起兩條前腿一個急停,而她在高度增加的同時一手牢牢抓‖住缰繩,一手掄起劍側過身朝茵格居高臨下地砍了過去!
那一瞬間戰馬的嘶鳴聲、觀衆席上的嘩然聲、主持人慌忙的鳴鑼聲和劍碰上盔甲的聲音響成一片,羅蘭德斯喊她名字的聲音被淹沒在其中微不可聞,維羅妮卡的直覺讓她匆忙轉了一下胳膊,讓劍的側面而不是刃部打在了那名外鄉騎士背上,雖然還是把他直接摔下了馬,但如果不是這樣他現在已經兩截了。
那一瞬間她分明聽見自己心裏刺耳的嘲笑聲,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她”的——外鄉人,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甚至要強過茵格嗎?也不過如此!
也不過就是另一個手下敗将,你的死期到了——
她翻身下馬,朝負傷摔在地上的對手走去,舉起劍,遙遠的記憶片段和眼前的景象重合,那時她慣用的武器還不是大劍,當時還是個少年人的茵格也是這麽倒在她面前,在維羅妮卡黯淡而布滿可怖幻影的視野裏,他白金色的頭發變成了一叢枯骨,或是漂浮無依的鬼火——
“維羅妮卡!”
少年單手撐着地,用充滿驚恐的眼神望着她。
“維羅妮卡。”
眼前自始至終沒有露出面容的陌生騎士同樣地在地上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反手用劍鋒頂‖住她沒被甲胄覆蓋的腹部,嗓音裏浸透着冷汗和血。
那些漸漸消退的感覺回到了她的身上,除了戰場以外的事情,周圍人的驚呼,法師的吟咒,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她舉着劍的手開始發抖,也感覺到了疲倦、酸痛和傷口火‖辣辣的疼。
“她”帶着詭谲的微笑悄悄退回去了。維羅妮卡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大劍插在了旁邊空無一物的土地上,想叫住她的對手卻發不出聲音,眼睜睜看着他艱難地爬上馬,披着滿身是血的盔甲匆忙撤出了戰場。維羅妮卡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人們帶着武器小心地來到了她身邊,法師的吟咒也結束了,她被釘在從天而降的牢籠中動彈不得,遠遠地看見羅蘭德斯臨危不亂,有條不紊地安撫和指揮疏散觀衆。
她的聽力很好,清楚地知道周圍的人們都在說什麽,那些帶着深深恐懼的诋毀和指責荊棘一樣勒緊了她的心頭。
她閉上了眼睛。
比武的場地不在聖殿騎士團駐地,等到比武結束、一行人回到銀泉鎮時,維羅妮卡立刻去了茵格的家,不出所料地發現他不見了。她告訴羅蘭德斯這件事,并說自己出去找他,但沒說她懷疑當天比武上的“紅盔”就是茵格,因為如果那樣勢必就要解釋為什麽他隐瞞身份并且佩戴別人的信物,她沒有把握,暫時也就不說出去讓其他人胡亂猜測。羅蘭德斯雖然不表現出來什麽,但維羅妮卡能感覺到他對她還是頗有微詞,也為此建議她不要去;但是隔天就有人告訴他,維羅妮卡帶着狗,在天亮以前自己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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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這麽溫暖的秋日。萊娅娜望着她待在河畔草坡上靜靜吃草的羊群,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穿過牧羊犬柔軟的長毛,覺得自己幾乎都要睡過去了。她知道現在河水水位已經下降,野外的牧草很快也将枯萎,她能帶着羊群出來的日子不多了;但是這一天下午和煦的陽光和柔和到幾乎感受不到的風竟然讓她産生了一種夏日還長的錯覺。她是河對岸農場主的大女兒,整個夏季的生活都這樣一成不變——早上帶着羊群和牧羊犬出來,把羊帶到之前選好的地點,要靠近水源、遠離猛獸、不能距離村莊太遠,之後看管好它們不要走丢就可以了。她有六個妹妹,那些小姑娘都很想跟她一起來,可惜她們還太小了,如今也就只有15歲的阿麗莎能跟她一道出來說說話,現在她也被這過分溫暖舒适的秋日午後所陶醉,枕在萊娅娜的腿上睡着了。
啊,真的好困。萊娅娜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揉大狗的腦袋,但是狗卻不像往常一樣領情,不僅沒露出舒服的表情,還噌的一下朝着某個方向站了起來。
萊娅娜打了個激靈。草坡上的羊群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有幾頭停下吃草,向着跟牧羊犬一樣的方向扭過頭去。萊娅娜也順着它們的視線往那邊望,只見一個騎馬的人影從樹林裏走出來。不,準确地說不是人騎着馬,而是有個人正被馬馱着來到了這裏——他看上去是個戰士,還披着铠甲,只不過上面沾了很多的血;頭盔已經不知道哪裏去了,他低垂着頭,淺色的頭發一晃一晃的,像秋天挂在樹梢上半掉不掉的枯葉。
萊娅娜安撫了一下牧羊犬,然後伸手推醒了阿麗莎。阿麗莎本來還迷迷糊糊的,看清楚來人受了那麽重的傷也被吓了一跳,姐妹兩人連忙起身來到那匹馬跟前。到了近前才發現馬上的騎手還有意識,這不由得讓萊娅娜松了一口氣,結果她剛要開口,對方就一個重心不穩從馬背上滑了下來。
茵格确實還有意識,但僅剩的那點微弱的力量已經不足以讓他有效地辨別方向并且控制馬匹去他想去的地方了,後背上傳來的陣陣劇痛和接連不斷的失血讓他思考都很困難。他稀裏糊塗地被馬馱着穿越了一片不知名的樹林,命大地遇到了在河邊看管羊群的萊娅娜姐妹。但當時他并不清楚自己遇到的是誰,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他已經接近極限了,模模糊糊地辨認出兩人中間有一個應該是牧師,便向她請求了幫助。他覺得應該是這樣的,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因為說完那句話以後,他就對後面的事情沒有印象了。
萊娅娜确實沒聽清楚茵格說了一句什麽,但明眼人都知道眼下這是什麽情況,她跟阿麗莎立刻決定把他送回家裏去,她們的母親就是村子裏唯一的醫生,除了領主城堡裏的人,其他人受傷生病都來找她。她怎麽說也該有些辦法的。
她們兩個把茵格重新推回馬背上,萊娅娜本想讓阿麗莎帶他回去,但那匹馬怎麽也不肯讓阿麗莎騎到自己背上。萊娅娜只好囑咐妹妹照管好羊群,自己踩着馬镫騎上馬,緊張地握住了缰繩朝家的方向騎去。所幸茵格的馬終于暫停了鬧別扭,老老實實地載着自己的主人和陌生的少女向河對岸奔去。萊娅娜也不敢跑太快,一來是怕自己駕馭不了,二來也是更重要的,她害怕加重茵格的傷勢。看着眼前趴在馬背上面無血色的青年,她一瞬間有種心被用力揪住、差點哭出來的感覺。
為什麽會對一個陌生人這樣呢?她也不懂,可是她的全部腦海與心靈,如今都只被這樣一個強烈的念頭占據:
你可千萬不要有事!
作者有話要說:
不走BG線,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