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華殿門窗緊閉,恬期沒敢點燈,夜明珠也刻意拿半遮光的布袋給裝了起來,照明寥寥。
他蹲在息旸面前,目光落在男人拇指挽弓的象牙扳指上,忽然伸手戳了一下,息旸讓開手指垂眸,對上那雙波光流轉的眼睛:“哥哥上回說,這回是為了我父親,所以才提前趕回的,那哥哥是否知道,我父親通敵一案,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父親曾經在颍州任職,救濟過一個名喚顏東樹的年輕人,你應該有印象。”
“顏東樹,那不是這幾年在北邊新崛起的富商麽?他似乎來過我家幾次,不過我沒見過他人,只知道他似乎想在亓京做生意,對父親也相當敬重,父親跟我提過幾次,說他為人忠厚,是個好後生。”
“他一直在邊境與北人做生意,認識幾個北遼朋友,前段時間,他在邊境酒館誤殺了人,怕擔罪責,便逃到遼境去了,沿途被幾個遼人朋友護航,砍殺了邊境的士兵,後來在他的住處,搜出了與你父親的書信。”
“信裏寫了什麽?!”
“去年冬日,他給你父親送去了幾個上好的毛皮,還有一件,給你做了大氅,邊角做了帽子。”
恬期懵了一下:“他們是朋友,送這些不是很正常麽?”
“雪狐難得,碰巧的是,遼國王妃養了一只,正好于去年冬日便不見了蹤影。有人指證說,遼人把如此愛寵扒了皮送給你父親,定是有所圖謀,加之我軍去年冬日,的确吃了一回敗仗,如此一來,便定了罪。”
“荒唐!”恬期怒而站起,道:“這種言論陛下居然也信了!那顏東樹雖送我父親東西,但卻從未要求過什麽,只說報答舊日恩情,竟然被人鑽了空子。”
“你不必擔心,有我在,你父親在獄中不會有事,只是具體原因還需要調查。”
“我看最該調查的是陛下為什麽會相信這些事,尤其是居然搞了連坐,我舅舅一家都未能幸免!”
“既然他想殺,就不會放。”息旸擡起頭,語氣中帶着安撫:“他年事已高,很快就會退位了。”
如何會退位?古往今來,甘願活着就退位讓賢的皇帝還真沒幾個,尤其是這位,到了如今還在肖想美色,怎麽看也不像會甘心退位的樣子。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扭頭看向息旸,心裏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不确定息旸是不是真的這麽想的,但有人把自己弄進宮裏,明顯就是想逼息旸這麽做……但怎麽可能呢,就算他再瘋,也該清楚,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
更不可能為了自己……成為千古罪人。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息旸彎了彎唇,他自打染黑了頭發之後,整個人就年輕了許多,但黑發也将那張臉襯得格外的白。
“你不要多想,我有分寸的。”
恬期咳了咳,感覺自己高估了自己。淳明皇帝固然昏庸,可他也是息君堯的生父,而且待他不薄,他如果不犯病,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會弑父的。
但,距離父親問斬只剩下二十多天,如果淳明一直按着不提,那該怎麽辦?
時間緊迫,恬期一陣心堵,他皺着眉按住胸口,忽聞息旸又道:“你弟弟如今住在我府上,你不必擔心。”
“!”恬期心裏一咯噔,他驀然轉過來:“你,你說恒伊……”
“我把他接進了府裏,如此也方便照看。”
……我信你個頭啊!這話聽在恬期耳裏簡直就是威脅,但他只能做出松了口氣的神情,道:“那就好,多謝王爺了。”
息旸颦眉,恬期反應過來,又改了口:“時辰不早,哥哥是不是該回了?”
息旸點點頭,“那桃……”
“叫我阿期。”恬期道:“哥哥喊我阿期就好。”
他做出害羞的樣子,息旸的嘴角又上揚了一丢丢:“愛妻。”
“……”不是,你說的是愛吧?是愛吧?果然是愛吧!!
不管怎麽樣,那輪椅終于在他面前轉了過去,恬期只想趕緊把他送走,他快步走出去拉開門,探頭先查看了一番,對乖乖跟在身後的息旸道:“你現在出宮,肯定會被記錄在案……真的沒事麽?”
出宮都有門禁,息旸大半夜進宮再出宮,絕對會留下痕跡。
他一臉擔憂,息旸很自覺的解釋:“我這段日子會住在宮裏。”
“你出宮建府還能再回來住?”
“父皇特許,我可以常住母後故居,在那裏,我不會犯病。”
恬期想到了死在太和宮的張顯德,勉強笑了一下。
您可能對不會犯病有誤解。
他把門打開,看到息旸的輪椅下方居然有機括,遇到沒有可供輪椅經過的門檻兒,可以從前方延伸出一塊木板,那木板帶着滑道,等輪子碾過去,又會收到後方。
但因為是上坡,對于息旸來說還是有點吃力,他面上未顯,手臂卻暴起青筋,恬期見狀,一邊想裝的累不累,一邊走過來用力推了一下。
他這一推用了點心思,看上去好像是生怕自己力道不到位所以使出了全部力氣,可實際上卻故意擡了一下輪椅椅背。
兩人同時用力的結果就是輪椅在下去的時候一下子朝前方傾斜,息旸瞳孔收縮,驀然欺身,一掌拍在地上,順勢擰腰,避免了一頭栽倒的尴尬,卻仍然跌坐在了不遠處的地上。
牆頭趴着的文琳琅驀然縮回了頭,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到。
明華殿的院內只種了幾顆盆栽,小花壇裏泥土濕潤。
略顯空曠的院子裏,息旸跌坐着,長袖搭在膝蓋,神色看上去有些孱弱,臉色卻籠上層層陰霾。
怒意翻湧,殺意肆虐,蓬勃內力灌滿衣袖。
那一瞬間,他想毀掉面前的一切。
恬期站在後方,略顯意外,他沒想到息旸寧肯摔倒,也不肯用腿站起。
他渾然不知息旸心中所思,見他有犯病的預兆,就急忙把輪椅扶起,然後一下子跪在息旸面前:“哥哥,你沒事吧?”
殺意內斂,息旸陡然回神,他擡眼看向恬期,嘴唇慢慢抿住,嗓音低啞:“沒事。”
恬期一臉擔憂,順手來扯他的手臂:“我扶你。”
倘若息旸有一點放松,就會順着他拿腿部發力,但他居然全程戒備,只有腰部輕輕擡了擡,便又沉了下去,他拍了拍恬期的手,道:“我自己來。”
“你自己怎麽行?”
“沒關系。”息旸抓住他的手腕,用了力氣,卻沒有弄疼他,執着沉聲道:“我自己來。”
恬期只好把輪椅扶到他身邊,息旸擡手按住輪椅,剛一用力,椅子卻忽然朝後滑去,他當下狼狽的趴在地上,長發淩亂的掃在臉上,擡眼看向恬期的那一瞬間,帶上了一抹刺骨的森寒。
恬期急忙把輪椅又推回來,道:“對不起,我沒拿住,這個有沒有可以固定的……輪子太滑了。”
真的假的,他這會兒有些不确定了,難道息旸真的殘了?那他那天是怎麽翻過窗戶的?
他剛想完,就見息旸忽然翻掌,将內力灌溉于掌心,狠狠朝下一拍,身體陡然騰空而起,一個擰腰,穩穩的落坐在了輪椅上。
有幾息間,他輕輕的喘息,淩亂的長發堆在修長的脖頸間,他語氣陰郁:“外面風大,你進去吧。”
他似乎迫切的想離開,抓住推圈,很大幅度的朝前推動。
“哥哥。”恬期不清楚他有沒有看出來自己是故意的,他擔心息旸回去拿弟弟撒氣,忙喊了一聲,然後上前兩步,彎腰幫息旸整理了一下頭發。
他手指潔白,指腹細嫩,不經意的擦過男人臉頰和脖子上的皮膚,帶起細微的戰栗。
息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恬期認認真真幫他把儀容整理妥當,又拍了拍他黑衣上看不清的土,目光跟他對上,微微一笑:“好了。”
息旸不為所動。
恬期心裏打鼓,軟聲道:“哥哥明天還來嗎?”
息旸反問:“你希望我來嗎?”
真的被發現了……
恬期睫毛閃了閃,他當然不希望息旸過來,每天晚上不能睡還得提心吊膽,擱誰誰願意?
但想到晏恒伊——
他忽然伸手,一下子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雖然與哥哥剛認識不久,可很奇怪,想到你以後都不會再理我,居然有點舍不得……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跟我生氣,好不好?”
恬期手臂纖細,脖子也細細的,他身上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香氣,似乎是皂角,又或者是香膏,那雙嘴唇貼在息旸耳朵邊兒上,溫聲軟玉,吐息如蘭,偶爾,嘴唇會輕輕碰到。
息旸的手擡了擡,終于還是沒有伸手抱他,輕聲回道:“我不會與你生氣。”
恬期一下子坐在他懷裏,他歪着頭,剔透的眼睛像是會說話:“真的不生氣?”
“嗯。”
“那……你還會來?”
“只要你不怕。”
“我不怕!”恬期一下子收緊手臂,鼻尖直接怼到息旸的鼻尖,他眼睛亮晶晶:“哥哥說會護我,護我家人,我信哥哥。”
息旸呼吸微微一窒,半晌:“嗯。”
“哥哥不抱我一下麽?”
息旸手指蜷縮,他看着恬期的臉,确定那上面沒有任何嫌棄,只有真心實意,這才擡手……
手指剛碰到他的衣角,恬期卻又突然松手跳了下去,他抿嘴,不自然的擡了擡手臂,又并在身體兩側,道:“我太不矜持了……你,你回去吧。”
息旸的手落下去,道:“好。”
輪椅駛出了明華殿,恬期站在院子裏若有所思。
他還是不太信息旸雙腿真的廢了,若果真如此,他憑什麽認為自己能登皇位?
如果是真的……
不不不可能,恬期搖了搖頭,他能看出息旸的能力與野心,他不是在胡說八道,他端端坐在那裏,就有足夠的自信與底氣,這種底蘊不是擅長誇誇其談的人能擁有的。
門外,文琳琅忐忑的徘徊着,慎王要臉,這會兒在恬妃宮裏摔了,不知道會不會一怒之下把心上人殺了。
他猶豫是進去救,還是不救。
救人,就說明他看到了慎王摔倒,說不準被會連累。
焦頭爛額的時候,門忽然被打開,慎王駛出,文琳琅鼻尖聳動,确定沒嗅到血跡,這才兩步跨過來,扶住輪椅。
“回麽?”
息旸捏了捏自己的腿,扭頭看向明華殿的大門,低聲道:“你方才可看到了什麽?”
“屬下什麽都沒看到。”
短暫的寂靜之後,息旸神色溫和了下來:“回吧。”
作者有話要說: 桃妹:在死亡的邊緣反複試探·jpg
羊爺:糾正,是被日的邊緣。微笑·jpg
殘疾是真的,文案有寫哈~這章可以罵桃妹,恃靓行兇過分了。
然後六一快樂!!感謝在2020-05-31 12:33:37~2020-06-01 11:47: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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