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恬期假裝沒聽懂。
他剛出生的時候,因為早産總是病恹恹的,恰好母家那邊世代從醫,于是很小的時候,晏相不敢碰他,便将他送到了舅舅家照料。
晏相連喪四子,不敢對恬期期望太高,但他們年事已高,他又怕自己和夫人走了無人照料恬期,想着總得給恬期留些手藝,便讓他跟舅舅恬昭學習醫術,也好多多留意自己的身子。
是以,恬期自幼就熟讀醫書,也接觸過寥寥幾個瘋病患者。
他知道患有瘋病的人在鐘愛的人或事物面前總是分外專一,當一個瘋子說情話的時候,那雙眼睛透露出來的溫柔與深情,遠比正常人要來的熱烈。
一個瘋子,如果他要隐藏欲-望,需要付出比正常人千百倍的努力來壓制,因為假如他想得到一樣東西,他的世界可能只剩下那一樣東西,這個東西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物。
這種情況下,吃飯喝水旁人或者生命都不再重要了,只要能得到,莫說取他性命,便是要他一刀一刀割去他身上的肉,留下一具挂滿碎肉的骷髅,只要還有一口氣,他都不會放手。
換言之,他會不擇手段得到去得到。
那一瞬間,息旸給恬期的感覺就是這樣。
或許是因為這個瘋子太好看,恬期的心跳短暫的慢了半拍,呼吸都輕了許多。
但不過瞬息,他就走到了息旸身後,重新推動了輪椅。
恬期自認為是個很理智的人,換言之,他有幾分薄涼,所以往常被人喜歡,他素來不放在心上,那都是別人的事,他不會因為一個外人而煩惱。
他也清楚,外人的喜歡不會打擾到自己的生活。
但息旸的喜歡不一樣。
他的身份太高,又太聰明,他甚至真的可能拖着殘疾得雙腿爬上那個位置,若真到了那一日,他就能掌控恬期的生死,還有他家人的生死。
他不說話,息旸也沒有繼續開口。
恬期揪了揪耳朵,當然了,他想的其實都是以後的事,當務之急是先把一家人從獄中救出來,但他看着息旸的後腦勺,忽然就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他總覺得再喊哥哥騙人家,就好像在欠債,以後總會還的。
息旸這個人,你要麽不招他,要麽招到底,他估摸這家夥不會讓他中途跑路。
但,問題來了。
就算他願意招到底好了,那除非這家夥能忍住一輩子都不跟他行房,甚至不與他字面意上的裸-呈相見,那他倆才可能真的白頭偕老。
否則息旸就只能攜頭白老了,字面意,攜着他被砍下來的頭獨自白頭老去。
恬期又回憶了一下前兩夜自己那些‘哥哥’,現在總感覺是一把吧鋒利的小刀,來回呲溜在身上,雖未真的割下去,卻一陣陣的泛着涼意。
他咬了咬嘴唇,他如今已經确定了息璟跟息旸有仇,那麽父親下獄就極大可能是息璟所為,自己一家牽涉入黨争之中,那麽假若太子登基,晏家一定不會有好下場,可息旸登基,以他的瘋症來看,一旦發現真相,估摸自家的馬蜂窩都難逃一捅……
如今息氏一族能上位的還有誰?
四殿下息晟是個病秧子,息鹿白是個傻子,那就……只剩下三殿下息融了。
可這麽一想,恬期忽然好像又豁然開朗了許多。
他甩去方才的不自在,問息旸道:“老三跟皇後是不是有什麽親戚?”
息旸道:“他是賢妃所生,賢妃與德妃,也就是如今的虞皇後,是一起進宮的,據說進宮之前,兩人便是閨中密友,故而比旁人交集深一些。”
“難怪……”
“你想到了什麽?”
恬期看了他一眼,雖然要做長遠打算,但确定了息旸對他的情意,倒是不必避諱太多,他便直接道:“你父皇總共就五個孩子,一個傻,一個病,一個……”他頓了頓,道:“只剩下太子和你三弟,你不覺得很蹊跷嗎?”
“你懷疑賢妃?”
“我只是合理推測。”恬期道:“但這也太一目了然了,先後和繼後的孩子,也就是你和鹿白都中了毒,淑妃落網,她的兒子成了柔弱的病秧子,只有賢妃的兒子安然無恙,雖朝中都說資質平平,但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賢妃的父親是亓京府尹,生前與你父親同朝為官,均一身清名,她自幼被教導的極好,溫良乖順,當的起賢之一字。”
幹嘛提我父親……恬期抿嘴,忽然松了輪椅,轉身從一旁摘了朵大紅色的長春花。
息旸擡眼,看到‘少女’綠裙翩然,緩緩行來,然後彎腰湊了過來。
他屏住呼吸,又嗅到了他身上好聞的皂角味,他似乎不喜歡用香膏,身上只有熏衣的淺淡香味,不濃郁,卻撩人。
他頭上微微一緊,回神,便見恬期蹲在他面前,仰着臉軟聲問:“哥哥,你看我,溫柔嗎?”
四目相對,息旸抿唇輕笑,剛點頭,恬期就臉色一變,忽然兇巴巴:“現在呢?”
“……”
恬期摸了摸臉,看着他腦袋上的大紅花,一邊偷樂,一邊道:“你看,我父親雖與他父親同朝為官,均一身清名,可我父親教導的我,也有很兇惡的一面,你怎麽能斷定,賢妃就沒有另一面呢?”
‘她’的表情十分鮮活,眼珠靈動,一如往昔。
微風吹亂了‘她’的長發,息旸目光柔柔的望着,忽然伸手,将‘她’鬓角的碎發拂到了耳後。
這是一個相當細膩的動作
恬期的皮膚像是上好的羊脂玉,細膩柔滑。
他的眼睛短暫的張大,接着,一下子站了起來。
息旸的手指有些薄繭,恬期被他手指碰到的側臉這會兒像是着了火,他用力的把耳邊的碎發撫了一下,道:“……我是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嗯。”息旸很聽話的點頭,手指蜷曲,道:“你初入後宮,不要打探太多。”
“我知道。”恬期不想再推他了,瞥他一眼,又看到他烏發上的花,心情這才好了一點,又聽他道:“你若實在想念父親,我也可以稍作安排。”
恬期心中一動,心跳陡然加快。
他已經有兩個月沒見父母了,還有舅舅舅母,要說一點兒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但很快,他便将這股興奮壓了下去,搖頭道:“不必了。”
“你不想見他們?。”
“沒必要。”恬期道:“如今他們在牢中平安就好,我怕我去了,會徒生事端。”
“遇事有我。”息旸道:“或者,我可以安排他們入宮來看你。”
“別。”恬期知道他是認真的,忙道:“王爺若要大位,便要好名聲,至少不能忤逆君父,陛下下令問斬,你私自帶他們出來算什麽意思?”
息旸還是望着他:“可你聽說可以見他們,眼睛亮了。”
恬期頓了頓,道:“我的想念無足輕重。”
“怎麽會呢。”息旸道:“只要你想,哪怕是一針一線,于我來說也不是小事,更何況是想想念親人呢?”
“……”恬期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了。
息旸的表情是很平靜的,他說話很少會有起伏,或許是壓抑習慣了,怕自己會突然犯病,所以會克制,但那種情緒,卻分外認真。
他似乎能對恬期感同身受。
哪怕恬期僅僅只是想要一針一線,到了他身上,那種‘想’的心情,也會被放到無限大。
“我……”恬期呆了一會兒,只得道:“我如今入宮了,父親若問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要撒謊的話,他定能認出……我不想讓他擔心,你也要幫我保守這個秘密,他年紀大了,我怕他受不了。”
息旸點了點頭,十分理解:“那就等等。”
“嗯。”恬期對他笑了一下。
他對息旸雖然沒有男女之情,可做了虧心事之後,他潛意識裏卻開始暗暗觀察息旸的情緒,這僅僅只是回宮的短短路途,他接二連三的感受到了息旸對他的情意。
再冷言冷語,就着實沒心沒肺了。
明華殿離的更近一些,恬期先到了地方,他跟息旸揮揮手,本想禮貌一點目送人家離開,對方卻一直坐着沒走。
他有些尴尬。
息旸卻似乎完全沒感覺到,他很喜歡看恬期,就那麽看着,哪怕不說話,似乎也能看到天荒地老。
恬期先沒忍住,行禮回去了。
息旸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這才收回視線。
文琳琅匆匆走近,一眼看到了他腦袋上的大紅花。
“……”他僵了僵,“王爺。”
“嗯。”息旸剛一點頭,腦袋上的花忽然就掉了下來,文琳琅心裏一咯噔,就見他伸手接了一下,或許是怕攥的太緊傷到花朵,他沒屈指,結果那花就一下子落在他手掌心,然後重心不穩的一個打滾兒,落在了地上。
息旸沒動。
周圍的氣氛肉眼可見的冰冷了下去。
文琳琅急忙上前,給他把大紅花撿起來,上頭沾了些水,文琳琅怕弄濕他的手,擡袖輕輕蹭了蹭——
一朵花瓣無聲的掉了下來。
息旸面無表情的盯着那片花瓣。
文琳琅:“……屬下知罪。”
半晌,息旸把花接過去,輕聲道:“明華殿的門前,為何會有水窪?”
當然連續下雨下的啊。
文琳琅道:“屬下命人去查,看今日負責清掃的宮人是誰,嚴懲不貸。”
息旸捏着花,點了點頭:“回吧。”
“花瓣也撿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文琳琅:求皇後以後送點兒結實的吧。跪謝·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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