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林覺得自己把這個小醫院的病房睡出了五星級酒店的感覺,雖然他沒見識過真正的五星級酒店到底是什麽樣子。他就是覺得這裏床鋪幹爽,軟硬适中,沒有地下室常年潮濕發黴的怪味道,還有能看到外面陽光雨露的大窗戶,程林覺得自己好久好久好久沒睡過這麽舒服的大覺了,連夢裏都安安靜靜,好像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沒有那些讓他半夜冷汗淋漓驚醒的噩夢。

程林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傍晚,睜開眼睛,看到明淨窗外的漫天晚霞,他呆呆地睜着眼睛,恍然間反應過不來這是什麽時間和空間,直到護士推門進來,瞅見他醒了才道:“喲,終于睡醒了,你哥上午說有事先走了,給你留了打車錢,還有拿的藥,都放床頭袋子裏了。你哥看你睡得死,多交了一天床位費,不讓我喊你,睡醒了吧?”

程林又是一呆,才反應過來這護士說的“哥”是誰,他撐着身子坐起來,使勁揉了揉眼鏡,問着:“他走了?”

護士點頭,說着:“嗯,錢都結了,讓你直接走就行。”

程林伸手拿過床頭櫃上的塑料袋,裏面裝着三百塊錢現金,還有大盒小盒不少藥,一張醫生開的處方單,上面寫着用藥時間和劑量。

單子上患者姓名那裏,寫的是“任安”,大概就是那位好心車主的名字吧。

程林捏着那三百塊錢,眼睛有點酸脹,他吸吸鼻子,萍水相逢的,那位大哥看起來說話兇巴巴,也真是……程林心裏百味陳雜,把三張大票仔仔細細收好,展得平平整整夾住病歷本中間。

程林走出醫院,從潮濕的破腰包裏摳出了五個硬幣,喊住了一個騎着三輪電動車的大爺,先拉到昨天扔下三輪車的地方,發現下水道井蓋堵上了,可他車子也不見了。程林可惜得肉疼,只能讓大爺把他拉到住的地方。

程林舍不得用那三張百元大鈔打車,太奢侈了,他一路上把裝藥的袋子緊緊抱在懷裏,總覺得特別有紀念意義。程林來京城也有幾年了,人來人往的大城市,不缺窮人,不缺富人,都是陌生人,憑什麽非得對你好,憑什麽拉你一把,憑什麽救你一次,遇到任安這種熱心腸的,程林是頭一次。

他被人騙過,坑過,也曾經時常被罵,被打,一直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孤孤單單,都快忘記被人好心對待是種什麽感覺了。

重新回到自己的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地下室,因為大雨的緣故,地上返潮濕漉漉的一層水。程林見怪不怪,一蹶一拐地去打開屋子裏的二手冰箱,看了看裏面的菜碼,猶豫着晚上要不要出去擺攤,要是不去,好多菜就要變質浪費,得損失不少成本。

他扶着牆去敲了敲隔壁房間的門,那間房裏住着一個打工的小夥子,平時也幹點送貨的零活,有輛車子。程林答應小夥子付一晚上五十塊錢租金,拿到車子程林趕緊準備,晚上八點多,推着車子朝着學校西門慢慢走去,傷口扯得挺疼,紗布往外滲血,染紅了一小塊褲子,程林跟木頭人似的,咬緊着牙關,冷汗淋漓地挪蹭到了西門。

倒騰動物園批發市場的妹子跟程林關系好,早早給程林占了位置,見着程林走路不利索說着:“腿怎麽了?”

程林笑着謝了對方,說着:“沒事,昨天晚上摔了一下,想吃什麽,待會給你煮點。”

姑娘也不客氣,說着:“給我來份炒年糕,再下包泡面,多放點辣椒。”

程林應下,把家什一樣樣擺放整齊,開了火才想起來自己這是一天沒吃東西了。自己天天煮麻辣燙,說實話聞着味道挺膩歪的,程林擡眼看着街對面的包子鋪,想着發面包子皮兒軟餡兒香,咽了咽口水,低下頭給自己也拆開一包方便面。

隔壁小姑娘吃着放了紅豔豔辣椒油的泡面,盯着程林的腿,笑着調侃道:“歇幾天呗。”

程林食之無味地木然嚼着面條,說着:“東西放着要壞,幹什麽不得花錢,我可不敢給自己歇病假。”

倆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突然賣鴨血粉絲湯的阿姨高聲喊了一嘴:“城管車過來了,趕緊收拾收拾。”

小姑娘立馬扔下泡面,程林也傻眼了,平時這個時間城管根本不來巡邏的,眼看着其他小販都開始收拾,程林趕緊也開始忙亂地把東西往車上裝,平日裏手腳利索,可現在他是個傷號,動作慢吞吞發虛還出了一身冷汗,眼看着執法車已經停在了他攤子十米外的地方,程林呼吸急促,感覺越收拾越多,弄不完了似的。

城管人員已經拉開車門,程林手腳更亂,車子上堆滿東西直往下掉,正在這時,程林突然覺得有人走到他後面,還沒等回頭,身子一空,竟然被人從後面打橫抱了起來。

程林吓得膽破心驚,對方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機會,抱起他就往校園裏面跑,程林昂着脖子擡頭看,詫異地發現這位把他淩空抱起,又莫名其妙狂奔地高大漢子,不就是昨天那位好心車主嗎?

程林有點懵逼,任安跑到操場附近的一處僻靜地方,小心程林放到長椅上,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說着:“比去健身房還累,熱死老子了。”

程林滿腦子疑問,問着:“哥,你抱着我跑幹啥?吓我一跳。”

一問,任安立馬一臉憤怒,喝道:“就你那腿,能跑得過城管執法嗎?你旁邊人都利索收攤走了,就你還磨磨唧唧,等着被抓呢?你逞能也有個限度吧?我說你三級殘廢似的,不好好養着,還出來賣地溝油?”

程林哭笑不得,說着:“哥,我沒賣地溝油。”

任安瞅着程林褲子上染上的血點,氣不打一處來,他以報廢一輛新車的代價助人為樂,結果對方一點不珍惜他的勞動成果,要不是他路過的時候碰見,這笨小子還不得被城管抓走了!

話說任安平時很少來學校住,這幾天臨近畢業季,迎來送往搞得活動挺多,不少飯局就安排在西門美食街。任安跟朋友吃飯的地方正好在程林擺攤地斜對面,喝酒喝到一半,到窗口吸煙,就看見城管車閃着燈靠近程林麻辣燙攤子了。

任安瞅着別人都跑了,就小販還傻愣着等着被人抓似的,他當機立斷,跑下去抱起小販就跑了。

很久以後程林回想起來,還是覺得當初那幕不可思議外加莫名其妙,他問任安到底為什麽,按照正常情理,根本沒必要那麽關心他。任安板着一張大爺臉,不屑解答道:“流浪的小貓小狗随手喂幾次都還有感情,何況為了送你去醫院報廢了我上百萬的車,老子心疼老子的錢打了水漂。”

那是後話,這會程林被任安解救到安全地帶,大眼瞪小眼一會,程林才小聲說着:“哥,那什麽,城管不抓人,他們現在都文明執法,也不會強制收你攤,就是一圈人站你旁邊,盯着你收。”

任安聽後,頓時尴尬了,這不顯得他特沒常識似的,雖然他對于城管業務确實沒什麽常識。

任安反正就是特別想朝着小販後腦勺子來一巴掌。

十五分鐘後,倆人又來到西門,程林瞧着自己擺攤地方空蕩蕩的,又懵逼了。

文明執法的城管把沒人看着的攤子拉走了,三輪車、桌椅、鍋碗瓢盆,啥都沒剩下。

程林扶着一旁的電線杆子,腿一軟蹲到地上去了。

任安用腳尖踢了踢程林屁股,說着:“沒事吧?”

程林哭喪着臉,抱着頭蹲地上不吱聲。

任安更加尴尬了,他畫蛇添足抱着人就跑,以為幹好事呢,結果弄得攤兒都沒了,他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為了掩飾尴尬到姥姥家的心情,還僞裝強硬道:“行了,又不值幾個錢,你怎麽不想想我昨天晚上報廢的新車?”

程林拿手背使勁擦擦眼睛,有氣無力地又扶着電線杆子站起來,小聲說着:“三輪車不是我的,是我借的……”

任安無語,轉移話題道:“想吃什麽?請你吃個飯。”

程林還是一個勁兒搓眼睛,任安忍不住又用腳尖碰了碰小販小腿,說着:“傻愣着幹嘛?等着城管給你送回來?說,想吃什麽。”

程林耷拉着肩膀,整個家當都沒了,他跟被卸掉了靈魂幹屍沒什麽差別,更沒力氣,也沒立場跟見義勇為的車主哥計較,他被任安吼了幾嗓子,怯怯地擡手指了指馬路對面的包子鋪。

任安無語地領着程林走到包子鋪門口,問着:“吃包子?确定?”

喪失靈魂的程林木然點頭,任安郁悶地喊來服務員,說着:“一樣來兩個,每樣都上。”

幾分鐘後,程林眼前堆滿了包子山。

程林目光黯淡地抓起一個包子,咬到饞了好久的軟綿綿熱乎乎的發面皮兒,突然間豆大的眼淚就完全失控地往外冒,吧嗒吧嗒砸到餐桌上。

任安簡直傻眼,程林沉默地哭着,一邊哭一邊大口吃着包子,那種吃法看得任安目瞪口呆,趕緊伸胳膊去按住程林往嘴裏硬塞包子的手,說着:“不都給你買了嘛,都是你的,沒人搶,慢點吃,慢點。”

程林放下包子,低着頭,半晌才小聲說着:“哥,我那個攤子擺了三年了,再差一點,就能存夠錢去租個店面了。”

他說一半,打了個哭嗝,使勁抹把眼淚,又說着:“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

說完哭得更狠,抓起包子又往自己嘴巴裏硬塞。

任安頭一次見男人哭成着德性,心裏像被狠狠蟄了一下,他看着小販抓着包子的手,紅紅的,很粗糙,明明看着年紀不大,好像已經受了相當的苦難,這得積攢了多少心酸事兒才能哭成這崩潰的德行。

任安怕小販嗆着,把包子從小販手裏奪出來,卻也不安慰了,讓小販痛痛快快哭個夠。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一不小心變成了日更,求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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