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夜輕風乍暖還寒,搖曳畫案前幢幢燈影,為晴容素淨嬌顏漫上三分暖意。
她以側鋒蘸墨,揮灑于生宣上,毫尖随心尖微顫,點破千思萬緒。
忽聞細碎腳步聲混着藥香飄進,她不動聲色拖過幾張紙片覆在上方,嘟囔着抱怨:“菀柳,你說我怎那麽倒黴呢?平時病痛繞道走,關鍵時刻纏上我!現今既嫁不出去,又無家可歸,悶得快長蘑菇了!”
“也許……天定之人未歸?”侍女菀柳笑勸,意有所指,“湯藥稍燙,您慢點兒喝。”
晴容苦着臉吹了幾下:“丫頭,你老實告訴我,是否從別處聽過什麽閑言碎語?”
菀柳搖頭:“那倒沒有,可趙王前年出使過赤月國,大夥兒都誇他騎射了得,是位英武非凡的皇子。您常年在神山清修祈福,想必不知外頭言論?”
晴容曾聽人言,大宣國諸位皇子樣貌出衆,能文能武,嫁給任何一位皆是不可多得的良配。由不得自己的事,多想無益,她沒往心裏去。
飲盡湯藥,她低聲吩咐:“你親去探聽婚事風向,問明樂雲公主與哪位皇子交好……并查清嘉月公主所說的……因何而起。”
“是。”菀柳如常從多寶格上取下朱色瓷瓶,倒出一顆丁沉煎丸。
晴容将香藥丸噙在口中,話語含混不清:“先去忙活,我再畫上一陣。”
菀柳知她不喜人旁觀,識趣掩門退下。
晴容撥開遮擋的紙張,以淡墨勾勒,後略微設色,兼工帶寫。
筆墨所至,夢中雅潔庭院、錯落花樹躍然紙上,如有萬千晴光潋滟;反複思量,又往花林深處添加一古樸石案,和一名素衣畫師。
她固然記得他的朗目疏眉、挺鼻薄唇,卻無着墨細化的膽量,最終選擇在似與不似之間描繪其神采氣韻,為留住卧病歲月偶然窺見的清新。
幽幽其院,美人在望;皓如圭璧,颀長修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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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思抵不過洶湧睡意,晴容閉上倦目沒多久,隐約覺察空氣中的花香愈發濃烈,細碎蟲鳴變得響亮,就連夜風拂身的感覺亦無比真切。
她迷迷糊糊,心道:哪來的風?行館塌了?
謹慎半睜眼,驚覺腦袋不知何故扭向後方,且正以單足姿勢站立在高處!
又做夢了?再度變成鳥?
鑒于白日夢中從樹枝上墜落的真實感太過可怕,這次她平緩、僵硬地轉頭,慢吞吞、悄咪咪地放下縮起的腳,下意識低頭,只看見羽毛蓬松、胖嘟嘟的……胸?
她呆呆地抓牢粗枝,尚未想好如何适應這個古怪且逼真的夢,依稀捕捉到遠處飄來一輕且醇的男嗓。
“窗課不寫,跟着本……我溜達做什麽?”
嚴肅中滲透着無奈,又明顯夾雜了幾絲寵溺,嗓音如幽谷風清,頗為耳熟。
晴容極目四顧,不見人影,唯有夜幕低垂,春林疏落,寺廟檐角,寶鈴晃動,融于一片黑白世界之內。
好一陣過後,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現身于林間小道。
蹦蹦跳跳的總角孩童未滿十歲,臉蛋清秀,手裏拿着一包豆子,邊走邊撒邊張望;另一人素白長袍,二十歲上下,容顏俊雅,儀姿挺秀,正是她午間所夢、适才所繪的青年!
那句“乖,別動”依舊輕柔地萦繞耳邊,如一道定身術,令她呼吸如凝。
病中閑出了新的病?不光傻,還花癡,沒救了。
為擺脫“想入非非”的罪名,晴容氣呼呼扭頭,決定不予理睬。意外發覺,鳥頭竟可靈活旋轉至後背,且無分毫不适感。
好神奇!不暈!一點兒也不暈!
她玩心頓起,開始左右來回擰脖子,玩得不亦樂乎。
那兩人慢悠悠踱步至開闊處,小孩撒光豆子米粒,輕拽男子衣角,神神秘秘地壓低嗓門。
“哥,小舅舅和表哥回京了?我無意中聽到他們向你彙報,說已有月餘,住在城西和城北交界?”
晴容改作自上而下伸縮頸脖,暗想:城西和城北交界,恰巧是行館附近?不對,做夢嘛……哪來巧不巧的?
只聽得那白衣青年悶聲道:“是,但咱們不能多管,免得落人口實。”
“可我姐定要念舊情……”
“阿皙成婚不足三月,齊府對她如衆星捧月。她要是自重身份,不至于輕舉妄動,你多去作陪,盯着便是。”
“我?我還是個孩子呢!”
青年語氣微沉:“娘和大哥不在了,所有擔子全落我身上。你倆,絕不可再添亂子。”
“遵命。”
小孩有模有樣拱手應允,笑時眉眼彎彎,東張西望一番,陡然興奮:“哥!快看!樹上!有只肥斑雞!不停甩頭!哈哈哈哈!”
“……?”
晴容停下無聊舉動,居高臨下瞪視這對兄弟。
小孩所指位置,只有她一人……不,一鳥,不難判斷,“肥斑雞”指的是她。
她小心将右爪遞至眼前,微微伸張,翻來覆去,認真審視。
如此強健有力的腿、毛茸茸的趾、強銳內彎的爪,怎可能是雞爪?
姐是猛禽!絕對超猛!
“小七,這不是斑雞,是鸮,俗稱貓頭鷹、貓王鳥,晝伏夜出,擅捕鼠,飛時如鬼魅飄忽無聲。有傳言道,聞其笑聲,很快便有人喪命,所以又視之為逐魂鳥或報喪鳥。”
青年擡頭凝視晴容,欣賞她的形态,明淨長眸氤氲薄薄月華,唇畔揚起淺淡微笑。
晴容歪着腦袋,視線在他眼角眉梢流連,心道,原來,這回成了貓頭鷹!
小孩立馬躲在兄長背後,忍不住好奇探頭:“哥!它不怕人?它、它它在看我!”
青年有意恐吓他:“說不定,它喜歡盯着那些……不做窗課、到處亂跑的孩子。”
小孩癟嘴以示不滿:“這好管閑事的鳥,大大的壞!打它!”
晴容氣得圓滾滾的,破小孩!竟敢在她的夢裏當面诋毀她?
青年饒有趣味地觀察她的反應:“倒不至于,雖說書上稱其為怪鸱、魑魂,更視作厄運象征,可它捕鼠之能猶勝于貍貓……而且,長得多好看啊!”
晴容眨了眨眼:算你識相!
“……眼睛又圓又大,嘴巴小而可愛,”青年笑顏舒展,“小七,這世上的人和事,歷來譽之百說徒虛,排之半言有餘。”
“啊?啥意思?”
“這話是說,稱贊的好話說盡,仍是徒托空言;攻擊排斥的壞話,用不着半句就能坐實。大丈夫生于世,理當明辨是非,慎言毀譽。”
青年牽了弟弟漸行漸遠,講述鸮的習性,到文字上的形象或寓意,如《齊物論》中“見彈而求鸮炙”,《周公論》中的“鸮鳴鼠暴”等,所說每字,皆清晰落入晴容的耳。
晴容忽然懷疑:夢是真是假?此人見識匪淺,出身不俗,某些觀念好像超出她的認知範疇?
尋思間,寺廟一帶傳出極輕微踏草聲;而前方二十餘丈外,亦有密密暗影圍攏而近。
顯然,兄弟倆沒“晴容·鸮”的出奇耳力,渾然未覺,自顧談笑。
晴容伸長脖子遠眺,瞥見來人有三十以上,行進間閃過極其微弱的金屬反光,禁不住驚呼:有武器!
然而鳥喙一張,發出的鳴叫聲卻是,“喔、喔、喔!”
青年驀地停步,警惕四望。
“哥?”
小孩惶惑擡頭,已遭青年單臂抱起,急速退至晴容旁邊的大樹後。
那幫形跡可疑者有所覺察,立即加快步伐,施展輕功掠來!
與此同時,來路遠遠跟随的那人也拔劍躍起,如巨鳥展翼飛至!
晴容驚得羽毛蓬起,只恨此際非人,手頭更無強弓銳箭。眼看兄弟腹背受敵,即将血濺當場,她滿心悲哀,閉眼咒罵:好端端為何做這種殘忍的破夢!
然則連串刀劍碰撞聲起,并無想象中的慘呼。
她偷偷睜開左眼,但見尾随者高大健碩,戴着頭盔,只露出淩厲雙目,橫劍護在兄弟跟前。
出手如閃電,一招之間,削斷黑衣人三把利刃!
哦……是護衛呀!
“刺客!有刺客!”小孩扯開嗓子大喊。
耳聽寺廟附近響應聲起,晴容稍覺心安,便縮成毛團子,冷靜觀戰。
激鬥聲、呼喝聲、铿锵聲響徹郊野,青年劍眉凝霜,雙手仍抱住弟弟,随時以備後撤。
而壯碩護衛以一敵衆,神勇威猛,七八招後,應接不暇。
黑衣人趁他同伴未到,接二連三痛下殺手,霎時間,梅花镖、鐵橄榄、袖箭、三菱刺、飛蝗石……豪光暴烈交織穿掠。
護衛劍意點動,層層疊疊,将疾射而至的暗器數盡彈開。
難為“晴容·鸮”立足于樹梢,面對頻頻飛來殘破碎片,左搖右擺,瑟瑟發抖。
想逃離戰場,偏生展開翅膀,卻完全不會飛,只能原地拼命扇動,尖聲呼叫。
“喔呵呵呵”怪聲遠遠傳開,在山林中誘發陣陣回響,将黑沉沉的夜色映襯得分外詭異。
黑衣人毛骨悚然,面露懼色:“老天爺!是……是夜貓子!”
“糟了!這不詳之鳥!沖咱們奸笑!”
晴容納悶:誰沖你們奸笑了?我是腳被卡住……欸?是忘記松開爪子,導致沒飛起來,有一丢丢的緊張而已!
“哎呦!”一人因晴容寬大的翅膀而分神,遭護衛刺中肩頭,登時鮮血噴湧,張口大呼,“邪門!邪門!”
“不妙!撤!快撤!”
為首的黑衣人往後一躍,朝護衛和那對兄弟丢出煙丸,借着煙霧迷漫四散,攙扶受傷的同夥,頃刻間隐匿無蹤。
晴容:哈?啥?還能這樣?叫幾聲、動兩下就把兇徒吓得落荒而逃?
哎呦喂!可把她給威風壞了!
笨拙地收攏翅膀,她雖覺亂糟糟的毛毛有失身份,卻不曉得如何理順,随便抖聳兩下,完事。
山風拂過,疏落枝葉篩落冷清月影,映照遍地殘餘兵器碎片,血跡斑斑。
一隊身穿铠甲的侍衛急奔上前,單膝跪地,惶恐請罪。
“屬下來遲!罪該萬死!”
青年輕拍白衣上的微塵,淡淡發聲:“此處無礙,速去追截!”
半數侍衛領命而去,餘下七八人護送青年和小孩離開藥霧彌漫的角落。
晴容沒敢擅動,細嗅随風吹來的藥氣,整個鳥都不好了——這藥,混有微量赤月國特制的安神香!
小孩從兄長懷抱中滑下,悶哼:“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謀刺!”
青年沒作聲,回望枝桠上圓乎乎的貓頭鷹,長眸半眯,若有所思。
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無損他半分從容。
後來趕到一名侍衛順着他目光往上掃,臉色大變。
“此乃惡兆,留不得!”
話音剛落,四名侍衛以迅雷烈風之勢執起小型連弩,齊齊瞄準晴容。
銳箭鋒芒冷冽,寒氣直透人心。
晴容烏亮瞳仁收縮,耳狀羽毛豎起,又想爆發反派般的笑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哼唧!小心我用反派奸笑詛咒你們!
某人:可愛,想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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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頭鷹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請大家多多愛護。
古時稱鸮(xiāo),商朝之後一直是被污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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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梨Joy、木昜、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紋家的頭頭鴨 2個;木昜、頭頭家的阿紋鴨 1個;
晚上九點還有第三更(^_^)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