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晨,赤月行館外擠滿了人,熙熙攘攘,争論不休。
“平日連個問候的人影也沒,今日忽然來一大幫人,吵吵鬧鬧的,我家公主如何靜養?統統給我滾遠點!”
一位身穿武服的少女堵在門外,手搭腰側劍柄,雖長了一張娃娃臉,卻橫眉立目,神威凜凜。
石階前的幾位老者提攜着藥箱子,異口同聲懇求:“這位……姑娘,小人奉命而來,還請通融通融。”
少女盛氣淩人:“管你奉誰的命!敢擾我家小公主清靜,我便要你的命!”
此言一出,衆人惶恐退開幾步。
“小魚姐,出什麽事了?”
晴容剛從回蕩敲鐘念佛聲的夢境醒來,乍聞武侍魚麗與人争執,記起管事的菀柳被派去打聽,急忙起身探個究竟。
春睡未消,哈欠連連,她由侍婢攙扶,緩步穿過石橋。
晨光勾勒她青白素绫交領綢衫,暗紋折花枝白羅裙如流雲傾瀉,一派弱柳扶風,玉柔花嬌。
魚麗見晴容親自出來,兇巴巴瞪了來客兩眼,才回身行禮:“公主,這十幾號人宣稱奉命來為您診治;後面捧着大匣小匣的,又說是奉命給您送禮……依我看,分明搗亂!”
晴容與她有同門師姐妹之誼,知她魯莽直性子,遂對另一名侍女道:“既是尊客所請,都請進來吧。”
魚麗擰眉:“咱們有大夫,他們算什麽……”
晴容輕哼一聲,山眉水眼倏然凜冽。
魚麗癟着嘴,退到她身後,圓臉蛋上如鑿着“不服”二字。
晴容偷偷用手指戳她,悄聲道:“小魚姐,這不是赤月國神山……即便身處赤月國行館,也位于大宣京城。他們雖為下人,但卻奉位尊者之命,我少睡一會兒事小,得罪貴人事大。再說,同樣身不由己,何必互相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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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懂,您好端端的,幹嘛千裏迢迢跑這鬼地方看人臉色?神山的花不香嗎?泉水不甜嗎?果子不好吃嗎?”
晴容反問:“是啊!你好端端的,幹嘛不陪在師父身邊,非要随我這小師妹遠赴京城,還大事小事操碎了心呢?”
魚麗忿然:“守護您,是我的責任!”
“那守護赤月國子民,也是我的責任,”晴容粲然一笑,“因此,傷病也好,嘲諷也罷,渺不足道。”
侍女們呈上各人拜帖,晴容見半數為兩位公主派遣的醫者,此外則是官員千金的嬷嬷、婢女,替主子送贈日常用品、滋補藥材、文房用具等物,索性請大家入內。
該問診的問診,該問候的問候,清靜多日的行館頓時喧嘩非凡。
“九公主體質虛弱,衛氣不固……不能适應大宣環境,易為外邪侵襲。”
“不對不對,肺本确有損傷,可這根源在于脾腎,脾虛則運化失調,腎虛則氣不歸根……”
數名大夫號脈後退至簾外,不斷低議,久久未有定論。
晴容正與諸府中人寒暄,聞言暗笑:我得了何種不治之症?莫非三髒失調,回天乏術?瞧今日登門的全是仆役,看來,千金貴女們怕沾染病氣呢!
她打小在山裏野慣了,常嫌應酬繁瑣,幸好人前端得住公主該有的端莊儀容、優雅談吐。
餘人深覺她這異國公主容貌佚麗,平易近人,行止雍容,無不發自內心贊賞欽羨。
魚麗在旁默默守着,神色陰晴不定,臨近午時,眼看晴容漸露倦意,以輕咳聲頻頻提醒。
各府人員估摸表面工夫做足,紛紛辭別。
晴容命人取了銀子打賞,借困乏不适為由,閉門謝客。
主賓皆大歡喜。
···
午膳後,晴容趁春光正盛,懶懶靠在後院花廊的竹榻上小歇。
昨日接二連三的怪夢,讓她對入睡一事心懷忌憚。
仔細回想,顏風荷拜訪之前所做的夢,她應是庭院花樹上的相思鳥;而夜裏作畫後,她則變成山寺外的貓頭鷹;今晨入眠,除了鐘聲、誦經聲、木魚敲打聲,她隐約還能感覺自己蜷縮着某個和暖所在……真是見了鬼!
“喵——”
正百思不解,忽聞後院牆頭傳來熟悉的貓叫聲,晴容頓然睜眼——是她的妙妙?
輕移蓮步繞過假山,只見院牆上蹲着一坨圓滾滾的三花貓,碧色眼睛清澈見底,四肢和腹部全白,額上和背上有黑黃色塊,俗稱“吼彩霞”;旁邊還趴了一名三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神色憨厚的男子,大手托着寬臉,笑眯眯看她。
“小晴容,你家吵了一上午!”
“餘叔,小心摔着!”晴容關切提醒,又解釋道,“這兩日有客人,是熱鬧了些。”
“熱鬧好!!”餘叔咧嘴傻笑,“我把妙妙給你帶來了!”
“妙妙!妙妙來姐姐這兒!”
晴容思貓深切,踮起腳尖,伸手抱貓,尾随的魚麗已搶先躍起,摟在懷裏。
“公主,大夫千叮萬囑,您這病,不得再碰毛孩子,聽話!”
晴容苦兮兮眨眼哀求:“我摸一下,就一下。”
“不成!”魚麗閃至石亭邊,自顧搓揉貓背,“我不介意替您多摸幾下。”
晴容扁嘴,又覺冷落餘叔,複問:“叔一切安好?妙妙沒給二位添麻煩吧?”
餘叔笑時眼如彎月,天真得像個孩子:“好,好得很!叔叔每天都有糖吃!妙妙不麻煩!晞臨非常喜歡它!”
晴容揚起欣慰的笑意。
她在來京路上巧遇餘姓叔侄,叔父正值壯年,心智遲緩,言行舉止與七八歲孩童相仿;侄兒容顏俊美,腰腿有舊患,不良于行,沉默寡言。
晴容先是覺輪椅上的青年落魄中不失風華,稍加留心,後意外發覺,其叔父愛作畫,所繪盡是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
譬如,他描繪了各式各樣的小人兒,住在一塊巨大的蔥油餅當中,争相撕餅而食,生動有趣;有一幅則畫了一株大樹,無花無葉,每個枝桠頂部生長着一簇小火焰;還有長翅膀的魚、九條尾巴的貓……無一存在于世間,還标有奇怪符號,宛若天書。
晴容見餘叔畫工精妙,設色別致,筆下所繪似乎蘊含言而不盡的寓意,不由得心生好奇。
一來二往,二人成了忘年之交,順道結伴入京。
得悉餘叔在京無親眷,只靠侄兒做點草編謀生,她讓菀柳安排他們入住一牆之隔的院落;其後,她因哮喘之症沒法養貓,妙妙順理成章寄養在隔壁,也正好隔三差五送點吃食。
餘叔得空把貓抱上牆,順帶向晴容讨點零嘴,偶爾也會送她點小石頭、小花兒。
此際,晴容神游天外,他等了片刻,揪着牆頭嫩草,嗫嗫嚅嚅:“小晴容,你還不給我發喜糖?”
晴容擺出可憐狀:“叔,我暫時嫁不出去啦!”
“嫁不出去?”餘叔瞪眼挑眉,“讓晞臨娶你好不好?你是公主,他是驸馬,你們成親了,我就能吃上喜糖啰!”
“……”
這話,晴容不曉得如何往下接,知他心思單純,淡笑了之。
餘叔撓頭:“小晴容,你別不開心!改日叔把晞臨的輪椅推來,送你去籬溪放河燈……你無須走路,不累的!”
“這哪能成呢?”晴容哭笑不得。
餘叔渾不在意:“他現在能拄拐杖走路了,缺一天半日,不要緊!”
晴容唯恐他不知輕重,趕忙撒手搖頭:“真不用!目下我不宜走動,等病有了起色,我再和你們一道踏春。”
見他滿臉失望,晴容于心不忍,轉頭命侍女取來一瓶丁沉煎丸,連着貓兒一同交給他。
“這香藥丸能調理三焦,和養營衛之氣,我特地加了甘草和蜜,你可別貪吃哦!”
餘叔接了,喜滋滋嘗了一顆,笑帶慚愧:“可這回,我沒糖和你交換。”
“你照顧妙妙,我已滿心感激,往後有吃的,你自個人留着就好。”
晴容念及前天午後,他非要塞她一包糖丸,還樂呵呵看着她吃完,酸甜苦辣兼而有之,實在不敢恭維,當下苦笑婉拒。
“那我讓晞臨給你編小貓、小狗、小雀兒!”
他收好瓷瓶,似聽見屋中有聲響,抱着貓兒消失在瓦頂後。
晴容悵然若失。
病中固然難受且無聊,可誰能保證,痊愈後的境況,比現下更逍遙快活?
···
暮色蒼茫,晴容吃飽喝足,困頓不堪,不等菀柳歸來,便早早上榻歇息。
紛亂思緒缭繞間,她依稀嗅到了伽南氣息,暗忖:誰把梅花香給換了?
下一刻,有東西從她的後腦勺一路撫捋而下,驚得她全身一哆嗦。
搞!什!麽!
張開沉重眼皮,橫在眼前是刻四君子圖的金絲楠木畫案,雕工精細,流光溢彩,溫潤雍然……大得吓人。
回過神後,她驚覺雙手成了毛乎乎的虎斑紋圓爪,且呈趴姿,趴在……?
“醒啦?”
上方飄來一似曾相識的男嗓,柔和與凜冽兼之。
怎麽又是他?昨日夢見兩回還不夠?上瘾了?
晴容茫然擡頭,對上了青年寵溺的笑眸,悲哀地發現,她所伏趴的,是他的腿。
而适才那詭秘中透着舒爽的滋味,源于他手心與她背上厚毛的輕摩慢挲,教她羞恥到渾身細顫,又禁不住心跳怦然,沉迷淩亂。
——士可殺不可撸!給個痛快!
她絕望捂住臉,認出這爪爪前端五指,其中四個挨得緊密,趾底有淺粉肉墊……是最熟悉不過的貓爪子。
救命啊!她只想撸她的愛貓,半點不想變成……一只被人撸的貓!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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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叔的畫,靈感來自意大利藝術家鹿易吉·塞拉菲尼(Luigi Serafini)的《塞拉菲尼抄本》。當然,畫上內容是千絲自己瞎編的。
在貓頭鷹和貓之間,晴容曾經穿成寺廟裏的狗狗,只是她睡着了不知道。
大家能找到她魂穿的規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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