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受成年男子溫冽氣息包圍,晴容心肝亂顫,赧然、驚恐、嗔怒……
她爪子被箍住,後腳無力,唯有崩潰閉上眼,藏好吐納。
當小肚肚被其鼻唇刮蹭,她呆若木貓,全當自己死了。
再度睜開時,透入鼻息已非伽南香,取而代之為清透舒緩的返梅魂香,以及仲春綿軟暖衾。
弱燈掩映處,檀木香奁尚啓,銅鑄寶鏡未收,翠黛花钿依然鋪張。
——她回來了,回到最熟悉不過的行館卧室。
深深吸氣,她快速拽起被衾,死死蒙住緋臉。
哪怕青年含笑埋首,是小貍貓的花肚皮,跟她這個赤月國九公主沒有一星半點幹系……可貓所感知的暖熱,則殘留在她身體發膚,教她四肢發麻,如遭百蟻吞噬。
她瘋了?吃錯藥了?妖怪附身了?腦子磕壞了?
何以接連數次,入睡後化身貴公子周遭的小動物?
總不會是赤月神在捉弄她吧?
無數疑問如淩亂無序的絲麻糾纏到一起,最終擰成堅定想法——無論如何,此事萬萬不可外洩,否則別說聯姻告吹,她鐵定被當成妖魔鬼怪,或燒或殺……
分不清害羞或害怕,她如貓咪蜷縮成團,圓睜雙眼,唯恐一時不慎又變成飛禽走獸,神思上不挨天,下不臨地。
曾幾何時,她對鏡細貼梅花钿,頰邊湧起飛霞,只為即将出嫁的喜悅;可居于行館,病中顧盼,窗外殘雪已換成了杏花如霧,始終等不到婚事落實。
乍然于夢裏邂逅一俊秀青年,他言笑晏晏,對待小動物溫和寵溺,和她有着近似經歷與喜好……恰恰符合她少女心事中對未婚夫婿若即若離的期許。
這世上,是否真有這麽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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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希望,他并不存在。
如此一來,她便無需期盼,更無需遺憾。
···
亥正時分,菀柳姍姍遲歸。
晴容悶出一身汗,洗浴後本已再次躺下,聽聞動靜,披衣而出,并将魚麗叫到偏廳作陪。
“非要這時候聊?”魚麗皺眉扯過薄毯子,邊把晴容裹成粽子,邊催促菀柳,“趕緊的!公主這病不可熬夜。”
菀柳開門見山:“小的外出四處探聽過,關于兩國婚事,朝中未有确切定論;但坊間流傳,趙王前年出使赤月國,相中了咱們九公主,才請求聖上行聯姻之策。”
“最初人選,的确是趙王?”晴容臉頰微灼,百思不得其解,她和趙王何曾有過交集?
“至少,有此一說,”菀柳補充,“等雙方達成共識,趙王忽被調去駐守京畿道軍營,去年年底更被遣派出使北冽國。有人說,名義上為鍛煉砥砺,實則是……趙王性子執拗,沖撞了聖上,受其所厭。
“赤月王族籌備完畢,或許宣國皇帝聖心動搖,可君無戲言,再難悔婚,故而诏書上含糊其辭,未曾敲定哪一位皇子。”
魚麗不耐煩打斷:“宣國皇帝有七個兒子,換一個不成?”
晴容失笑:“你以為事情有那麽簡單?四國當中,大宣最為強盛,為保持皇家血脈純粹,往往以無實權的皇子或郡王迎娶附屬國公主;若公主外嫁,倒反倒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
正如她母親,雖有郡主封號,實為公府幺女,且她外公年邁,有爵無職。
“呵!我就知道!”魚麗嗤之以鼻,“宣國人比狐貍還狡猾!憑什麽讓最不受寵的皇子娶我們家的明珠?”
晴容懶得跟她糾纏,續道:“嫡長皇子英年早逝;二皇子因故貶為郡王,赴封地就藩;繼任的皇太子,是先皇後所出的皇五子燕王;六皇子年幼夭折,這四位,就不必考慮了。”
“不錯,”菀柳颔首,“而七皇子年僅九歲,聯姻之責勢必落到庶出的三皇子或四皇子頭上。”
“說到底,除去不在人世、遠離京城、身居高位、年齡不符,僅剩倆合适,我懂了!”魚麗用獨特理解總結了一遍,“那……老三老四有多不受待見?”
晴容嗔道:“小魚姐!”
菀柳抿唇而笑:“三皇子趙王,夏姓諱易,母妃早亡,無顯赫外戚,從小習武,性格爽直……”
“心儀你且會武功的?這個好!就他了最讨厭那些文绉绉、一天到晚唧唧歪歪的男人!”魚麗迫不及待拍了板子,追問:“那宣國皇帝幾個意思嘛!憑一道模棱兩可的旨意把小公主騙來,又晾在這兒不管不顧!”
晴容一臉無奈:“聖上龍體欠安,年後移駕行宮安養,自是顧不上瑣事。”
“兩國聯姻算哪門子瑣事?”魚麗氣成河豚。
晴容所言“瑣事”,純屬謙辭。
事實上,她相信,正因重視聯姻,皇帝才遲遲無法下定論。
本應維系國祚的嫡長子于三年前暴斃,儲君之位懸空已久,直至去年方有定奪。而皇帝未到知命之年,體弱多病,面對北冽國的虎視眈眈,拉攏赤月國結成強大聯盟,實為眼下最重要的一步棋。
如若傳聞為真,趙王遇冷遭挫之事正在風頭上,晴容本人恰巧病得玄乎,皇帝自然不便催促完婚,以免惹來“折辱鄰國”的嫌疑。
緘默片晌,晴容從薄毯包裹中掙了掙:“樂雲公主與四皇子交好?”
菀柳答道:“正是。趙王歸期未定,想必……龍心已偏移。”
“難怪嘉月公主急巴巴趕來,道盡甘言美語!兩位公主之争,實際上是為兄弟。”
魚麗插話:“我倒覺嘉月公主夠仗義!夠直接!夠誠意!反觀樂雲公主,派來那什麽尚書千金,眼睛長在頭頂,說話陰陽怪味,見了就來氣!”
晴容秀眉輕蹙:“她陽奉陰違,莫非……芳心暗許魏王,有意阻攔我和樂雲公主結交?”
“公主聰慧過人,”菀柳竊笑,“确有傳言,顏千金試圖高攀太子,自取其辱,想來魏王是她退而求次的高枝吧?”
魚麗很是不屑:“讓她攀去,摔她個鼻青臉腫!”
晴容本想再問魏王情況,又恐魚麗出言諷刺,索性不提。
“既無旁事,我抱公主回屋睡覺,省得着涼。”魚麗連人帶毯,将晴容橫抱在前。
菀柳亦步亦趨:“接下來,公主要作何安排、和哪位貴人結交,還請先給小的提個醒。”
“這事由不得我,得看‘天’哪!來者全拒,寸步難行;來者不拒,累死自己。個中取舍向背,須慎重為之。”
晴容靠在魚麗肩頭,眉睫輕揚,随即陷入沉靜,如波瀾未驚。
···
是夜,晴容輾轉反側,一怕再生詭異之事,二為目下困境而發愁。
待夜靜更深,她恍恍惚惚合眼而眠,竟一夜無夢——既沒變成某動物,也未遇上那青年。
簡直令她喜出望外,神清氣爽。
梳妝、用膳、喝藥……渾渾噩噩過了半日,午睡時同樣無怪事發生。
晴容越發懷疑,先前是她病弱中魂靈出了差錯;如今有所好轉,不再夢魂轉移?
算是重新過上正常日子了吧?
驚喜之餘,心底某個角落卻隐隐醞釀出一絲渺遠難辨的澀味。
申時日影熔金成粉,一輛鑲金嵌寶的黑楠木馬車悠哉悠哉而來,停在赤月行館大門外。
晴容聞訊出迎,但見一衆侍婢正攙扶夏皙離車。
“妹子身體不适,何必親自相迎?”夏皙慌忙從車凳躍下,搶上前握住晴容的手,“這麽多人看着呢!三哥回京,定責備我不懂事!”
晴容每每聽嘉月公主提及趙王,總有莫名尴尬,只得顧左右而言他,相邀入內。
她熟習騎射,歷來眼尖,瞥見長街一角有人探頭探腦,心裏“咯噔”一響。
難不成那青年從“疑似混雜西境特有香料”的判斷,便迅速查到她家門口?
臉上笑意有些許凝固,兩頰與耳尖滲出紅暈,拳頭攥緊,指甲在掌心掐出彎月形印子。
不,她不該多問,不能多管,時刻藏好小秘密。
聯姻公主的身份,不容許任何污點。
夏皙睨向晴容緊張又臉紅的嬌顏,笑得意味深長:“瞧着你今兒氣色好了不少。”
“多虧二位公主聘請名醫,聯合商讨後開的新方子……”晴容寒暄客套,笑而稱謝。
夏皙坐不住,只品了一盞茶,便拉晴容小逛花園。
晴容擔心餘叔不合時宜現于牆頭,提前給魚麗使了個眼色,才挽夏皙踏上回廊。
閑談中得悉,夏皙已滿十八,去年為先皇後守孝結束沒多久,便嫁與齊首輔家大公子成婚。她并未入住夫家,而是另辟一公主府,只在閑時才召見驸馬。
晴容正惑于她好端端為何提此話題,也為她對夫婿的疏遠而驚詫,卻聽她若無其事一笑。
“所以啊,我府上平日無男子。你若得空,不妨去我那兒小住……成天窩在這小小行館,對你的病毫無益處。”
晴容哪敢随便應承,禮貌推卻:“我染了這一身病氣,怎污損貴府?”
“你見外做什麽呀!”夏皙斜眼端量她,“該不會聽信謠言,怕了我三哥,改而對我四哥……?”
“您誤會了!”晴容暗暗叫屈,“絕無此事!”
先前已被扣上“和趙王暧昧不明”的帽子,再扛起“移情別戀于魏王”的罪名,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夏皙杏眸幽幽:“花朝節去我的別院散心,總可以了吧?”
晴容料想她纡尊降貴親臨兩回,自己若一而再再而三拒絕,未免過于嚣張,當下沉吟道:“非我倨傲,一來我體虛氣弱,行動不便,怕掃了公主雅興;二來樂雲公主也曾遞來請柬,我若厚此薄彼,太過不敬,不如……”
“這有何難?”夏皙不等她話畢,“我自會給你配備寬敞馬車,帶上醫官全程看護;至于樂雲姐姐,将她和她全部賓客一道請過去即可!”
晴容瞠目結舌:為了讓她這小國公主應允,勞師動衆?
夏皙對随行侍女輕勾指頭,低聲吩咐了幾句,又親昵牽着晴容,素手撥弄傾垂嫩枝:“總之,你不需操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晴容轉目凝望身邊女郎,側顏嬌媚,眸光清澄,善意不似作僞。
萦繞在心頭多日的困惑澎湃而來,迫使她脫口而出:“小九有一事請教公主。”
夏皙搖晃她袖口:“少‘公主’來、‘公主’去的!我比你虛長兩歲,來日得喚你‘嫂子’,你幹脆叫我‘阿皙’呗!”
晴容暗覺耳熟,霎時記不起在何處聽過。
她積攢勇氣,緩緩啓唇。
“敢問令兄與我之間的……‘那點事’,究竟是何事?”
逆着斜陽金輝,夏皙驚訝臉容無端迷朦了幾分,須臾後,唇邊浮起一絲捉狹的笑。
“明兒去別院,我慢慢與你細說。”
晴容檀唇微嘟,心下悶哼:果然!比狐貍更狡猾的宣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再也不用陪那個男人磨蹭了!高興!
太子:高興得太早,等着接受磨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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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關系不複雜,老大和老六離線,老二老三離京,暫時只有老四和太子搶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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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頭頭家的阿紋鴨 4個;阿梨Joy、維大爺、木昜 3個;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7瓶;阿梨Joy、夢寐 1瓶;
重頭戲要來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