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夜,晴容如常在卧室外間作畫。
菀柳奉藥後,尋不着朱色瓷瓶,愠道:“哪個丫頭!收拾完,竟未物歸原位!”
“昨兒你沒在,我把丁沉煎丸給了餘叔,”晴容随口道,“新方子不苦,無妨。”
菀柳神色有些微凝滞。
晴容向來善察:“怎麽了?”
“有句話,小的不知當不當說,”菀柳垂目,“那對叔侄來歷不明,您萬金之尊,婚約在身,理應……避嫌。”
“視其所好,可知其人,”晴容徐緩擱下湯碗,“我自有分寸。”
她答得從容,心裏納罕:餘叔心智不全,宛若孩童;餘家小哥半句話都沒跟我說過,還要怎生避嫌?
菀柳凝望她堪比月下玉蘭的病容,欲言又止,端起托盤,掩門告退。
晴容挑亮燈燭,對着空白畫紙發呆,最終提筆畫了一只炸毛的大貓,兇巴巴的貓臉占據畫面四分之三,僅在右下角留白,整體形象生動得略顯浮誇。
洗漱後,她安然躺卧榻上,樂滋滋地想——白日無夢,今夜定能美美睡到天亮。
果不其然,醒時已天色大明。
然而,她心跳如擂,臉面耳根如被胭脂潑淋過一般,酡紅徹骨。
不是已經恢複正常了嗎?怎麽還……?
她左手捂住羞赧的緋顏,右手握拳瘋狂亂捶軟枕,恨不得砸出一條縫,好鑽進去躲一躲。
此事,不可說,不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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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朝節,晴絲缭袅,西郊桃李初綻,杏花如霧,蜂蝶翩飛。
過往十餘年,帝後在宮裏舉辦挑菜宴、種花鬥花、制作花糕、夜賞花燈等活動,與百官同樂;自先皇後亡故,皇帝郁郁寡歡,加上龍體有恙,移駕行宮安養,因而衆皇子和公主們各盡其樂。
晴容抵至嘉月公主府別院,朱門內外衣香鬓影,歡笑聲、交談聲此起彼伏。
“妹子,可算等到你了!”夏皙親自出迎,托住正欲施禮的晴容,“自家人何必講究虛禮?路上可有不适?”
晴容淺笑而答,随她迤迤然入府,與客人厮見。
齊聚園內的貴女們精心打扮,言笑晏晏,當中矚目的,莫過于陸次輔的千金陸清漪。
她細眉鳳眸,雖非傾城色,但言談舉止處處流露詩禮人家的雅氣,又不失通達圓融。
晴容記得,陸清漪曾派人送贈她精致香品器,深得她心,當下欣然面謝。
陸清漪笑道:“鵝毛之敬,九公主客氣了。清漪理當親去瞻拜,又恐輕于冒渎。”
夏皙偷偷用指頭戳陸清漪:“阿漪,警告你,文绉绉的客套适可而止,別禍害我未來嫂子!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夾在你倆中間,聽這些酸腐之言!”
陸清漪“噗嗤”而笑:“是是是!清漪知罪。”
晴容見她倆神态親昵,莞爾間不禁思念神山上與她朝夕相伴、亦師亦友的赤月神女。
賓客陸續抵達,吉時将至,夏皙率領四十餘名女眷,結伴步行至附近牡丹園拜花神。
晴容自覺前日起咳喘大有好轉,斷定是兩位公主所請名醫盡心盡力之故,是以左顧右盼,欲尋樂雲公主道謝,卻始終不見任何疑似公主身份的女子。
見顏風荷尾随在後,她放慢腳步:“顏姑娘,樂雲公主……未曾駕臨?”
顏風荷勾唇:“她呀!近日忙着在府上籌辦賞花會,大抵累了,玉體不适吧?”
晴容嗅出其中的忿然,失望之餘,難免懊悔:“承蒙樂雲公主謬愛,小九有負雅意,惶愧殊甚。他日痊愈,定當登門致歉。還望姑娘美言幾句,以慰公主玉恙。”
“九公主言重,”顏風荷輕笑,“風荷孤陋寡聞,對貴國人情風俗多有誤解,以致出言不遜,請您海涵。”
晴容見對方磨平言語間的尖銳,亦為當時未能圓場而致歉。
小小芥蒂,得以疏解。
至少,在她眼裏如是。
···
拜祭花神後,衆女将各色彩紙以綢帶綁在花枝上作獻禮,于園外溪邊花林設席,品嘗花草所制的佳釀香茗、珍馐美馔。
一盞茶過後,晴容悄聲問身側的夏皙:“公主,關于‘那點事’……”
“急什麽!”夏皙将一盅牛乳炖燕窩推到她跟前,“你确定,要我當着大夥兒面前說?”
晴容啞口無言。
夏皙又哄道:“乖,待會兒小游戲,你可要給我長臉啊!否則,我心情不好,懶得多說。”
“您這算得寸進尺嗎?”
“算吧?我就想……在你未成嫂子前,悄悄欺負一下,”夏皙笑得狡黠,“你這麽乖巧,不會沖三哥告狀的,對吧?”
晴容被語帶撒嬌的一句話噎得慌悶。
什麽跟什麽呀!根本不認識!如何告狀?
她疑心趙王在妹妹面前編纂豔遇,氣不打一處來,抓起一把小竹簽,将那杏花水晶凍紮成刺猬,方消心頭惱火。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河溪對岸喧嘩聲起。
透過傾垂飄逸的薄紗幔,依稀見是一群幽人雅士圍坐花間,賦詩唱和,把酒言歡。
夏皙環顧周遭或嬌或媚的女眷,清音懶軟:“光坐着吃喝,多沒勁呀!咱們也像那些士人郊游雅宴,尋些樂子呗!”
此言一出,餘人積極獻策,七嘴八舌。
“百花齊放,蝶飛蜂忙,不妨來個撲蝶會?”
“比試做絹花,可好?”
“我倒覺着,采花插花,共賞韶光,更具雅味。”
顏風荷歷來替樂雲公主張羅,躍躍欲試:“公主,相較于需四處奔忙的撲蝶和采撷,和靜坐無交流的縫制絹花,宴席上更适合擊鼓傳花,有獎有罰,娛樂互動,雅俗兼備。”
這一建議,得到半數人附和。
誰料,夏皙淡然否決:“正月才玩過擊鼓傳梅,膩了。”
“那……”顏風荷微露不甘,“抽花簽也不錯,可蔔吉兇,又……”
“每回都是吉祥花卉,沒新意。”夏皙不以為然。
顏風荷遭她不留情面當衆否決兩回,笑容頓時一僵;和樂雲公主親近的貴女則垂首不語,未敢發聲。
場面有一呼吸的靜谧。
陸清漪見狀淺笑:“清漪不自揣量,倒是有一動靜相宜的法子,就當抛磚引玉,供大家參詳。”
“你這丫頭,別買關子,趕緊說!”夏皙水眸橫橫一睨。
“姐妹們有的曠達放懷,有的錦心繡口,有的博物洽聞……清漪便想,花朝節為百花生日,不如由我念十句不帶花名的詩,鬥膽請大夥猜一猜。”
顏風荷悶聲嘀咕:“原來是‘聽詩辨花’!”
陸清漪眼波如流泉,不緊不慢解釋:“并非單純的聽詩辨花,諸位聽詩後,不需道出花名,而是用你們能想到的方法,如到周邊采摘組成花藝,如用絲帛作絹花,如剪紙,如另寫新詩,或描繪丹青。
“半個時辰後,呈供公主品鑒,一看是否猜對,二憑技藝和意境判高下、辨優劣。勝者賞,負者罰,如何?”
此提議新穎,既能切中“花朝節”主題,又照顧不同的脾性與愛好,更有雅賞樂趣,可謂一舉多得,不落俗套,當即獲衆人贊賞、夏皙首肯。
當侍女們捧上花瓶、花盤、針線、絲絨、文房用具後,陸清漪略微思索,朗聲念道:“第一句是,‘豔寒宜雨露,香冷隔塵埃’。”
晴容本想偷個懶,讓菀柳和魚麗去尋花,随便搗騰花藝。
不料夏皙備了筆墨與礦物研磨的色料,還朝她眨巴眼睛:“好好為我畫一幅。”
晴容只得乖乖構思,鼻腔中卻擠出如小狗委屈時的悶聲嗚咽。
如此短暫的時間,畫個鬼呀!豈不丢人現眼、贻笑大方?
“第二句是——争開不待葉,密綴欲無條;第三句,‘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
陸清漪字正腔圓,詩中不含花卉名,旁人需加以思考,才能猜出所言為何物。
聞者低聲議論:“不愧為京城有名的才女,涉獵廣博!”
“是啊……信手拈來,不費吹灰!”
“深淺兼雜,某幾句難以辨識,但‘國色深無對,天香亦不堪’,則容易多了,分明有所照顧。”
晴容靜心聽完,稍作揣摩,提筆落墨。
其餘貴女或苦思冥想,或挑選花器,或研墨賦詩,或提裙離座,四尋花材。
夏皙淺嘗桃花酒,與出題者陸清漪閑談說笑,仿佛沒多關注忙碌的女郎們。
···
相反,對岸的雅士紛紛停下吟誦,好奇窺探。
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們泰半是京中未婚公侯子弟,有人遙遙對嘉月公主執禮,有人與貴女攀談,有人裝作豪飲,實則暗中留心。
誠然,一旦多看兩眼,目光皆被那即席揮毫的臉生少女吸附。
衆所周知,嘉月公主素獲“豔冠京師”之名,固然有道不盡的綽約風姿;但那姑娘嬌容帶倦,衣裙素雅,竟絲毫沒被比下去。
她聚精會神,眉似青山遠黛,眸含秋水澄光,舉手落筆間,恍若清蓮扶風。
溫風搖曳稀疏花影,悠然投在月白褙子,為其纖柔之姿添靈動意趣。
興許衆議紛纭斷人思路,少女輕移鎮尺時,擡眸不經意向他們的所在一瞥。
那名蒼藍錦袍青年與之眼神碰撞,俊容微僵,兩耳泛紅。
他用手肘輕撞身畔友人,以幾不可聞的沉嗓發問:“阿皙下首的那位姑娘是……?”
同伴賊兮兮揶揄:“滿堂兮美人,獨伊人與‘君’兮目成?令妹所請的貴客,還能有誰?”
作者有話要說: 依照慣例,需要标明本章引用出處:
豔寒宜雨露,香冷隔塵埃。【早梅】唐·朱慶餘
争開不待葉,密綴欲無條。【桃花】宋·蘇轼
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杏花】唐·王涯
國色深無對,天香亦不堪。【牡丹】宋· 王禹偁
最後一段的調侃,意為“滿堂美人,獨一伊人入君青眼”,化用《九歌·少司命》中的“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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