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事實上,昨夜入眠後發生的一切,晴容始終忘不掉。

她成了那青年養的銀狐。

而且,是一只超肥的銀狐,圓頭圓身,連尾巴都蓬松得圓滾滾的。

最初睜目時,她正蜷縮在書閣木榻一角,渾身酸澀,哼哼唧唧。

青年騰出翻書的手,偷偷摸她那毛乎乎的大尾巴。

“方才上蹿下跳,現在累得動不了?”

“嘤嘤。”

晴容發出狐貍的抗拒,聽着怎麽都像撒嬌。

身心皆疲,幹脆原地補眠,期間好幾次被摸醒,恨得直磨牙吮血、瞋目裂眦。

——看書就看書!亂揪人家的尾巴作什麽?自己不睡覺,還不讓狐貍睡!

幸好,青年看得入神,忙于作标注,未有其他舉動。

晴容自我安慰:罷了!本公主又不長尾巴,撸禿了也跟我沒關系!

她放松警惕,努力團成球,只等醒來恢複為赤月國小公主。

然而被交談聲吵醒時,她還在原位。

那青年對仆役說了句“醜時已過,來回折騰麻煩”,邊打哈欠,邊脫掉鞋襪,吹熄案頭燈火,躺至榻上,還順手扯了件薄衾,蓋在人與狐身上。

晴容·狐貍:嗯?這是個“風流書生和騷狐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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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伸手揉揉她的腦門:“今兒奔忙一整天,我且勉為其難跟你擠一擠。”

晴容:求求你!別為難自己!

無論如何,她絕不希望與男子同睡一榻,哪怕身為一只狐貍。

奮力與睡意對抗,企圖掙紮換個地方,奈何四肢無力,唯有絕望地“嘤”了兩聲。

青年閉目而卧,入夢前語無倫次嘀咕:“狡猾的家夥,若非胖成球……我都懷疑你要成精。”

晴容恍惚間回罵:歧視!這是歧視!胖成球的狐貍就沒資格成精嗎?人不可貌相,狐不可體量……

一人困呼呼,一狐氣呼呼,最終沉沉而眠。

待天色微明,青年早早下榻,離開前似控制不住,雙手從頭到尾、前前後後捋了她好幾遍。

手段兇殘,慘絕人寰。

晴容許久才回過神來——四舍五入同床一宿,還被……?

要不要活?

···

只因細枝末節半分沒忘,此刻驚聞青年的聲音,晴容如受火雲圍困,既燥動,又迷惘——嗚嗚……要死了!

正當她從亂麻似的思緒中拼湊這人是何身份,卻聽夏皙嗔怨中帶嬌憨的嗓音。

“事前不打聲招呼,說來便來,就為甩我臉色?”

晴容瞠目:所以……他是嘉月公主偶爾才見一回的驸馬?

日光透窗而入,映照暖閣珠簾精光熠熠,她的心則由燃燒的雲端跌墜冰湖底。

樓下青年冷聲發問:“你去找表哥了?”

“沒有。”

“可你接連多次去那一帶,還派人把他貨物全買下,瞞得過誰?”

青年語氣平靜無波,字字透着刀鋒銳氣,教人不寒而栗。

夏皙收斂原先的嬌柔:“我去找未來三嫂,有何不可?”

“阿皙,你嫁人了,記住自己的身份。”

“我當然記得,我是大宣國的嫡公主!”夏皙哽咽,“但我和你一樣,身上流淌着的另一半血液,在世人眼裏,點點滴滴滿是恥辱!赤族之罪,你就不想洗清冤屈嗎?哪怕不為亡者、不為茍且偷生者,也該為你我和小七着想吧?”

青年沉嗓愈發嚴峻:“你承認,去找過他?”

夏皙怒道:“我沒有!你讓我忍,我忍了!陛下讓我嫁入齊家,我嫁了!我為我自己嗎?為的是你呀,我的好哥哥!”

“我無需把命運綁在自家妹妹的裙帶上。”

“虧我還想……替你争一點是一點,”夏皙泣音更濃,“到頭來,你不領情,倒是我錯了。”

晴容傻了眼。

等等,這兩人是兄妹?

她扳起手指頭開始算,大皇子不在人世,二皇子、三皇子不在京城……

那青年嘆了口氣:“我有隐衷,這事你別管,好好過日子。”

夏皙激憤打斷:“如何好好過日子?在你心目中,我嫁給首輔那才貌出衆的長公子,就可高枕無憂?終日珠翠滿身,高朋滿座,就可安享清福?我已別無所求!惟願……他,別太凄苦,只求三哥順利娶到意中人,我有錯嗎?”

“表哥才智超群,犯不着擔心,”青年語調緩和了幾分,“至于三哥的婚事,你以為陛下改口,四哥便心甘情願應下?”

夏皙忿然道:“為保住今時地位,殿下決意對任何人事都袖手旁觀?”

“放肆!”青年忍無可忍,厲聲喝止。

氣氛陷入死寂。

樓上的晴容如被滾滾天雷劈了,焦頭爛額,肝膽欲裂。

殿、殿殿殿下?

若她沒記錯,和別國不同,自四十年前改制後,大宣皇族只有皇太後、皇後、太子和太子妃才受此尊稱。

也就是說……她接連數次夢見的、目下跟夏皙争吵的年輕男子,是繼任的皇太子殿下?

連婚約都沒定,就被未來小叔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那樣”了?

沒、沒有的!她本人清清白白,又清又白,清白得不得了……

可她必須承認,每次接觸的心悸與羞惱,真真切切。

晴容于慌亂間捂住随時要咳出聲的嘴唇,視野模糊,耳鳴陣陣,腦海中回旋初見時的誘哄,“乖,別動。”

那時,他的笑顏遠勝春深明光,慵懶軟語潛藏肆意,曾令她的心迷惘又綿柔。

當她化身為林間鸮,對上他澄澈眼眸,聽他念“食我桑葚,懷我好音”,亦有過瞬間失神。

更別說靈魂困在小奶貓體內、感懷身世時,感知他的溫柔勸撫、親昵蹭碾,足以使她徹夜難眠、心如鹿撞。

于他而言,閑來逗弄的從來只是毛茸茸的小動物。

臉紅耳熱、心跳怦亂、羞恥不已的,是她,賀若晴容,赤月國九公主,大宣未來的親王妃。

狂躁感自心間騰湧而起,彙注成流,沖破喉嚨。

想要死死憋住,已然來不及。

···

院內古樹枝桠篩漏斑駁金芒,勾染閣內靜坐的那對兄妹,卻未能暖和冰冷眸光。

“咳咳咳……”

驟然聽聞頭頂傳出咳嗽聲,夏暄面色一凜:“什麽人?”

他秘密前來,意在私下規勸,一則對妹妹深信不疑,二則怒火燒掉固有的謹慎,事前竟未曾裏裏外外搜查。

眼見夏皙同樣神色大變,且驚慌躲至他身後,他長眉一挑:“甘棠!拿下!”

話音未落,院外一道魁梧灰影如蒼鷹騰飛,破窗而入,眨眼工夫,從樓上提下來一素衣少女。

盈盈不過十六七,體态纖柔,發髻蓬松,衣裙淩亂,一張俏生生的芙蓉臉既有驚吓,亦含憤怒。

夏皙震悚且羞憤:“你!你為何在這兒!”

“我……我在睡覺……咳咳……”

晴容細想兄妹所談,必然不願為外人所知,正想謊稱自己剛醒、半句未聞,豈料咳個不停。

臉頰緋紅,水眸繞霧,欲辯難言。

太子剛柔并濟的輪廓映入淚眼,遠比夢中所見更英氣俊朗。

可那份陌生的端肅冷冽,堪比霜風冰雨,教她難以抑制地顫了顫。

夏暄眼神鋒銳如刀:“此為何人?膽敢竊密!”

晴容咳出眼淚,遭他冷眼一掃,心下鄙夷:哼!昨晚還死纏爛打,現在倒擺架子了?

一旁抹淚的夏皙總算從驚慌中抽離:“她、她是赤月國九公主,受我之邀……參加群芳宴,因身體不适,提前避席,想來……誤入此閣。甘棠,還不放手?”

喚名“甘棠”的蒙面護衛紋絲未動,直至太子略微颔首,才松開晴容的後領。

晴容強忍憋屈和怒意,環視四周,驚覺院門緊閉,除健碩護衛,無別的仆役。

她向來淺眠,入睡時不喜下人在側服侍。但菀柳和魚麗忠心耿耿,怎會放心離開那麽久?難道被事情絆住了?

憶起适才顏風荷的熱切來得不自然,晴容心涼了半截:顏千金存心的!

什麽仇什麽怨!居然設計陷害她!

認定她是情敵,心懷惡意?在赤月行館失了顏面,耿耿于懷?投壺輸給她,一時義憤?

但細究踏入東暖閣的情形,顏風荷言行不露痕跡,且真要追責,她大可說先入為主,誤會此地是為病弱公主所備,且支開侍女忙活的借口,合情合理……

想要揭露陰險狡詐者的真面目,絕非易事。除非……那人自露馬腳。

晴容摁下填膺之憤,悄然窺探天家兄妹的反應。

夏皙似乎想圓場,但投向晴容的眼光難掩震怒,大抵正揣摩她獲悉了多少隐私;而皇太子負手而立,星眸沉冷如冬夜平湖,天生好顏色,眉眼鼻唇時刻提醒晴容——她和他,曾無比貼近,呼吸相聞。

她已分不清,被栽贓嫁禍和現實中與他碰面,哪個更難堪。

靜默良久,見這赤月國小公主既沒為私闖暖閣而辯解,又不為竊聽密談而致歉,更無最基本的人臣之禮,夏暄薄唇揚起淺淡冷笑。

“素聞九公主修身潔行、言必由繩墨,今日得見,教人‘大開眼界’!”

晴容又不是傻子,當然明白他言語間極濃的諷刺意味。

她在君父膝下雖不得寵,但絕不至受辱。

來宣國後按捺小性子,謹言慎行,不論挑釁或譏諷,皆裝作充耳不聞。

可這一刻,竭力維持的雍容儒雅終究起了一絲裂縫。

稍稍整頓衣裙,她收斂頹靡,雙手交疊至腰側,垂下眉眼,微微屈膝行禮。

“賀若家小九,見過皇太子殿下,多有冒犯,懇請恕罪。”

夏暄漠然回禮,正欲拂袖離去,不料她嫣然而笑,柔柔補了一句。

“曾聞‘耳限于所聞,則奪其天聰;目限于所見,則奪其天明’。久聞皇太子殿下乃坐瞻百裏的賢明儲君,此番有幸拜識,方知此言不虛呀!”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這膽大包天的丫頭是誰?

晴容:昨晚夜侍寝的胖狐貍(精)!

·

赤族:誅滅全族。

敬稱問題,根據《稱謂錄.天子》中“唐代以後,惟太子、皇太後、皇後稱‘殿下’”作了一點修改,算是私設,不考據哈!

耳限于所聞,則奪其天聰;目限于所見,則奪其天明。——明·王夫之

大意是:局限于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會失去天生的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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