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皙飲盡杯中殘酒,循聲望向數丈外的溪邊。

飄飛紗簾外,花影迷蒙處,那疏眉朗目、神清骨秀的藍袍青年,不是她那熱衷微服出游的四哥,又是誰呢?

夏皙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假裝沒發覺,省得招呼。

平心而論,她之所以不愛與樂雲公主和魏王交往,起初源于母愛被占據。

樂雲公主乃宗室女,由太後撫養長大,卻記在夏皙母親先皇後餘氏的名下。無獨有偶,四哥生母寧妃因娘家獲罪、口出惡言等原因遭父皇厭棄,不但降為貴人,還被剝奪孩子的撫育權,四皇子轉由餘氏照料。

夏皙那時不過四五歲,本有兩位嫡親哥哥,又忽然多了養女姐姐和異母哥哥。先皇後仁愛慈和,視為己出,雖說兩人并未刻意争寵,仍予夏皙母愛遭奪之痛。

她性格直率,故與同樣坦蕩的三哥交好,越發覺得四哥嘴甜,太過圓滑世故,笑裏藏刀,心思深得很;樂雲姐姐則眼高于頂,比她這真正的嫡公主還要嚣張,讓她非常沒面子。

年幼時的小小嫌隙,随年月增長而擴大,久而久之,處成“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可若仔細回想,除去四哥獲父皇一句“聽說赤月國九公主才貌俱全”的試探,極可能争奪三哥的意中人,而樂雲公主則趁她赴北山上香,派顏風荷去行館邀約……別的事,倒也沒多惡劣。

所幸,她兩度親顧赤月行館,軟磨硬泡,總算将賀若家的小公主哄到自己這邊。

念及此處,夏皙略感得意,笑眯眯看向晴容,如欣賞一件光彩亮麗的戰利品。

···

未時,“聽詩辨花”比試結束,各府侍婢依次奉上千金們的作品,先由陸清漪判斷對錯,再請夏皙評定優劣。

讓人意外的是,十句詩全猜中者,寥寥無幾。

關鍵在于“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不少人猜出為蓮荷,卻誤把“雙影”視為花與水面倒影相映,沒想到實為并蒂而開的同心蓮。

臨時從附近采撷的各色花枝扡插瓶花,缺少題目的梅花和蓮荷,半數豔麗庸俗,無甚雅趣;絹花本就需慢工出細活,倉促間難出精品;而現場作詩,哪怕一首詩道盡十種花,也不易得驚人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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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們先後鋪開畫作,洪侍郎兩位千金分別畫了四幅和六幅,筆墨酣暢,豪邁寫意;待觀賞赤月國九公主所繪時,驚嘆與争議混雜交替。

晴容只作一四尺橫幅,卻囊括了十種花,以水墨為主,間或設色點綴,有簡有繁,且形神兼備,确是前所未見。

畫面下方為牡丹、蘭、菊半叢,繞石而植,精描細畫,栩栩如生;海榴、桂枝、落梅等稍作點綴,無喧賓奪主之感;上方桃李兩三枝斜飛,另有兩三杏花瓣與蜂蝶翩然在留白處。

兼工帶寫,近景筆法細致,筆精墨妙;遠景放縱寫意,逸筆草草,神采飛揚。

一人情不自禁誇贊:“九公主構思精妙絕倫,下筆如有神,這蘭草如玉劍搖光,自帶芳骨,清雅無塵……”

“衆花齊放,筆力剛健,不失細膩入微!”

“如此短暫時間內速繪成此作,教人大開眼界!”

有人提出異議:“但陸姑娘詩中提及的花囊括四季,豈可出現在同一場景?”

陸清漪聞言,适時替晴容作解釋:“非也!諸位且看,畫中所繪,梅已落盡,細葉露芽,僅殘留一花一蕊;本該屬于夏季的并蒂蓮才露尖尖角,海榴則是未開花苞;至于桂菊,素有常開品類……畫上真正叫人拍案叫絕的,是這随風飄來的杏花瓣,以及蜂忙蝶舞,筆墨無香,香氣已躍然紙上。”

晴容本不喜畫豔俗花卉,為讨巧省事,才一氣呵成将群芳融于一圖,聽得陸清漪贊許,頗覺不好意思。

“游戲拙作,博君一樂,陸姐姐謬贊了。”

夏皙先前對晴容的親近緣于愛屋及烏,此番确認她才名不虛,瞬即喜笑顏開:“不愧是青川先生的關門子弟!”

“青川先生”大名一抖出,不僅貴女嘩然,溪流對岸的士子也沸騰了。

毫無懸念,因十詩全對、畫工精湛、立意超群,晴容所繪獨占鳌頭,被圍得水洩不通。

顏風荷這回寫下春夏秋冬四首詩,尚算工整,可圈可點,但因猜錯了兩種植物,只能排在中上游。

眼看晴容備受矚目,連遠處的魏王也頻頻探看,她心下不是滋味,正想尋法子挽回顏面。

乍聽将軍府千金提議投壺,恰是她所長,遂歡然贊同。

想來那九公主為異域人士,且病恹恹的,應不懂勳貴人家的投壺之禮。

···

準備壺矢過程中,夏皙命陸清漪招待客人,自己則拉了晴容,往花林深處漫步,以遠離四哥視線,順帶道出未來嫂子反複追問的“那點事”。

前年趙王出使赤月國,一度随官員上山,拜祭赤月神。因不願大張旗鼓,免除出迎接見等俗禮,故而未禀報山中清修的九公主。

而晴容名為“修行”,實際卻滿山亂跑,到處撒野。

趙王便是在她與侍婢們打鬧游戲中無意間闖入,目睹衆人朝半空抛飛野果,而她以布條蒙眼、聽聲辨位、挽弓而射、每發必中的驚人射藝。

當時,晴容覺察有陌生人靠近,只道是路過信衆,未解臉上青布,還委婉勸對方離開。

而趙王不知她身份,深覺有趣,向随行人員讨了幾顆青桃,笑言請她一試。

青桃直直擲向晴容,速度奇快。

晴容彎弓搭箭,以迅雷烈風之勢,将三枚桃子直直釘在他身側樹幹上,博得圍觀者歡呼。

她那會兒沒計較“信衆”的唐突,還贈予李子,笑請他們繞道回避。

落在趙王眼中,此舉成了“投桃報李”,別有深意。

再聞這笑容甜美的小姑娘竟是赤月國九公主,他寤寐思服,回大宣後暗戳戳慫恿父親實行聯姻之政,好将心上人娶回府上。

當得悉赤月王族應允,他興奮得難以入眠,與夏皙傾訴;夏皙則聽說,他曾在赤月王都展現勇武射獵,廣受推崇,推測九公主已芳心暗許……

聽完夏皙笑嘻嘻講述來由,晴容目瞪口呆——見鬼的“芳心暗許”!

她兩耳不聞山外事,哪裏會管趙王迷倒了多少赤月少女!她自始至終不知那人是宣國親王,連面都沒見,怎演變為“他們的那點事”?

再說,這人初見一姑娘蒙着眼,竟想出“拿桃子砸”的方式吸引注意?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婚事要是談成,她定要弄個十筐八筐桃子,把他砸成豬頭!

···

投壺乃禮射,亦作消食醒酒之娛。

夏皙不參與,大夥兒沒再行三請三讓之禮,由身份大致齊平的兩人輪番上陣,各投八矢為一局,最後統計得籌數,評出勝者。

幾輪下來,每有投中壺口,皆獲歡呼鼓舞。

晴容素有午睡習慣,此際酒足飯飽,倦意來襲,又不想出風頭,索性陪陸清漪敘話。

奈何夏皙不放過她,等顏風荷下場,美其名曰“君子無所争,必也射乎”,還以“趙王喜投壺”這種不着邊際的理由催她上陣。

晴容一想到趙王這朵糊塗桃花,不光自作多情,還坑她來大宣聯姻,窩火之下,來了個“有初貫耳”,第一箭便投入壺耳,得二十籌。

滿場面面相觑。

畢竟餘人斷斷續續進壺,大多只得十幾籌,她一記碾壓,很不友好。

幸好顏風荷投了個“有初”,得十籌,亦屬優秀。

晴容不願破壞剛修補的關系,接連數矢老老實實投進壺口。

因雙雙連中,即将投成“全壺”,她決意最後一矢假裝失手,便只領先一點點。

然而她邊打哈欠邊抛出,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斜依壺口,且箭頭正對準她的方向……

“龍首!十八籌!”司射宣判得分。

觀者先是驚呆,随即贊嘆不已。

晴容純屬誤打誤撞,不由得啼笑皆非。

喧嘩聲中,顏風荷略顯緊張,最末那箭失了手,鳳眸暗雲湧現,轉瞬即逝。

她本是貴女中投壺的佼佼者,歷來戰無不勝,今被她反感的九公主殺了個片甲不留,心中怄氣,倉促領了罰,借賞花為由離席。

小逛片刻,遠遠見一名侍婢匆匆行入宴席,在夏皙耳邊禀報,随後奉命離去,顏風荷暗暗好奇,示意貼身丫鬟原地待命,自己則悄然尾随。

那侍婢對場外兩人傳話:“公主吩咐,備兩人份茗茶點心,送去東暖閣,而後清場,不得靠近,不許聲張。”

顏風荷更覺詭秘——嘉月公主另有佳客?

憶及京中傳言,夏皙婚後不肯與驸馬同住,且青梅竹馬、曾有婚約的表兄早已掩人耳目歸京……

顏風荷輕蔑地揚了揚嘴角。

···

晴容于“聽詩辨花”和“投壺”中大放異彩,遭人團團圍住敬酒,沒喝幾口,眼皮沉沉,請求避席。

夏皙生怕真把她累着了,便命人送她回別院,找一處清淨閣子歇息,靜待夜間賞花燈宴。

其時,絕大多數仆役奉侍溪畔筵席,院內冷冷清清,唯三三兩兩守衛巡邏。

“九公主貴體不适?”顏風荷從竹叢後踱步而出,滿臉關切,“我方才過來解手,見侍女收拾了東暖閣,想必是給您備的。”

引路仆侍正愁客院在西,得穿過整個別院,聞此言,斷定嘉月公主體恤未來嫂子,便推開東暖閣院門,引晴容主仆入內。

閣內空無一人,底層四面通爽,食案上擺了瓜果糕點、茶具等物;二樓設有屏風、幾榻,清靜古雅,确實适合小歇。

晴容昏昏欲睡,未及細想,除下外披的月白褙子,躺至雕花卧榻上。

半睡半醒間,隐約聽顏風荷猶自替她張羅,讓魚麗回馬車取夜宴的衣裙,又喚菀柳随仆從去府醫處備湯藥……

她困頓欲死,唯一的念頭是——但願別在睡夢中變成小動物。

老是被一只溫熱大手摸遍全身,誰受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忽聞熟悉的男子沉嗓飄渺而至。

晴容暗呼不妙,第一反應是睜目,看這回成飛禽或走獸,能否找地兒躲藏。

然則此時此刻,所處仍是東暖閣二樓,身上亦非毛茸茸,而是貼身衣裳和羅裙。

當交談聲自下而上斷續傳來,她猛地一哆嗦。

——沒做夢?

他、他他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并蒂蓮】隋·杜公瞻

君子無所争,必也射乎。——《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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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壺計分按《投壺新格》(宋·司馬光)本章涉及名稱如下:

【有初貫耳】第一箭就中了貫耳,得二十籌;

【連中】第一箭中壺口後,第二箭也同樣投進了壺口,得五籌;

【倚杆】箭斜倚在壺口處,而不是掉入壺底部,得十五籌;

【龍首】倚杆的一種,箭頭正對準投壺者,得十八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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