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晴容交叉抱頭的毛爪稍稍虛張,尾尖反複搖擺。
她能感受四肢發顫,腹部隐隐的不适感,以及牙龈腫痛……種種苦楚混雜,以致連這回是什麽動物都無心理會。
勉強睜開一只眼,毫不意外,入目是太子夏暄關切的臉容。
“若是冷,抱着睡,可好?”
晴容渾身難受,氣炸毛:老天爺這玩笑,是否太過分?她到底做錯了什麽?白天受太子譏諷,夜裏要以病弱之姿承受他所給予、卻不屬于她的關心!
倘若是別人還好,她大不了嫁了,偏生大宣皇儲不可招惹,如敢沾染,等于宣告赤月國懷藏異心。
她牙縫裏擠出嗚咽,明明憤怒至極,卻有氣無力,成了哀怨求援。
夏暄小心翼翼将她摟進懷裏,挪至畫案前落座。
晴容連給他一爪子的力氣亦攢不足,放棄掙紮,打了個哈欠。
閉合嘴巴時,牙齒松動,仿佛随時脫落。
憑借毛色,她猜出此刻正化身為十九歲高齡的老橘貓,金絲虎。
什麽運氣!竟然當了太子的老病貓!
困乏與疼痛沖淡她對夏暄的嫌棄,雖說滿心希望美美睡一覺,可她至今沒搞懂清醒之法;又覺老貓實在可憐,決意乖乖趴好,替它扛上一夜。
夏暄左手輕柔撫摸她蓬松軟毛,所過之處的溫暖和堅定,讓她在煎熬中尋獲絲絲縷縷慰籍。
晴容昏昏沉沉,暫且放下白日的敵意與不甘,眯了貓眼,忽聽太子低聲警告,“躺好!不許動!”
她白眼一翻,鬼才懶得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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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緊接着,案上有個啞嗓重複:“躺好!不許動!”
夏暄笑罵:“這鬼靈精!”
“這鬼靈精!”
那聲音如回聲般,一字不差。
晴容心下突兀:是只學舌鳥?鹦鹉?八哥?鹩哥?
鳥依稀在玩弄案頭各類物件,擊打出“劈劈啪啪”的細響,又像是以鳥喙啄金屬,敲得叮叮咚咚。
夏暄由着它玩耍一陣,哄道:“辯哥兒,乖,再躺下。”
晴容心道:原來是鹦鹉。可太子為何非要鹦鹉躺着?什麽鬼癖好?
疲憊、煩躁、痛楚……洶湧而來,她懶管閑事,摁下毛茸茸的貓尾巴,努力抵禦病痛侵襲。
夏暄時而安靜思索,時而提筆勾畫,不多時,門口傳來貓咪抓撓木板的聲響。
“甘棠,替我放小貍兒進來。”
只聽得角落裏細碎腳步聲起,門“咯吱”聲後,小貓奶直竄向夏暄,且試圖蹦到他身上。
奶聲奶氣,聲聲迫切,既有撒嬌,又帶抱怨,讓人心麻酥酥的。
夏暄摸出小小花布球,随手往外一丢,笑道:“先去玩會兒,別吵你祖宗休息。”
小貍兒興奮追逐,全身毛炸起,滿屋子亂竄,打滾兒、抱着球一頓亂咬、後腿狂蹬……無片刻停歇。
晴容只需一眼便理解,上回金絲虎為何對她發出震悚神魂的咆哮聲。
真正的小貍兒活潑好動、嬌嗲粘人,豈會像她那般傻呆呆“站”着、歪歪扭扭走路?
···
不知過了多久,晴容睡得正酣,隐約聽一陌生男嗓發問,“……抓獲的刺客服毒自盡,線索已斷,該如何是好?”
“密衛司查過,此事絕非表面看上去的簡單,先等消息。”
“是,”男子複問,“北山寺外遇刺之事,殿下可曾告知公主?”
夏暄搖頭。
“也對,公主那脾性,定要把咱們噴成狗血淋頭,沒準還将京城掀個底朝天!”
“管住小七的嘴,便無妨。”
鹦鹉複述:“管住!無妨!”
男子樂了:“先管住辯哥的嘴才對!”
“管住!才對!”鹦鹉亂叫,“管住才對!”
一人一鳥你一言我一語,展開毫無意義的對話。
晴容雲裏霧裏:半夜三更,哪兒冒出這麽不正經的男人?
卻聽夏暄擱筆而笑:“你倆別吵貓睡覺,到外頭鬧去。”
男子不以為然:“哎呀!果然是人不如貓!明知我憋得慌……殿下一點兒也不體恤,甘棠心裏苦哇!”
鹦鹉嚷嚷:“心裏苦!心裏苦!”
“找別的地兒苦去!”夏暄擺手。
甘棠義正嚴辭拒絕:“我當夜值,得寸步不離守護您。”
“把松子仁拿上。”
“好嘞!屬下到屋頂候命。”甘棠一手拿碟子,一手抓鹦鹉,愉快告退。
“這出息!”夏暄低笑,輕輕捋過貓背。
晴容勉強從“魁梧蒙面高手是饞嘴話唠”的震驚中回神,暗覺歇息過後有所好轉,遂弓起身子,舒展筋骨,嘗試探頭看太子作的畫。
不料夏暄順手把她撈回:“精神些了?”
晴容不搭理他,并甩了一個嫌棄眼神。
——白天惹惱她本人,夜裏哄的是老橘貓,她才不要輕易原諒他!
她的确有錯,但……就是殿下不對!
察覺貓在生悶氣,夏暄唇角弧度揚起,改而撓貓下巴。
晴容瞬間舒服許多,喉嚨不自覺溢出“咕嚕”陶醉聲。
雖然萬分羞恥,她仍以“我是貓祖宗”為由,沒骨氣地伸長脖子,半眯着眼,任他順毛。
夏暄動作娴熟,忽而暗嘆一聲。
“金絲虎,你看着阿皙長大,曉得她多倔強。母親在時,我尚能管住,現今為儲君,反倒管不住她了!”
晴容略微歪腦袋仰視他:看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是“欲語心事,無人可訴”呢!
她厭惡他今日趾高氣昂的冰冷面孔,可若以他的立場,秘密前去和妹妹讨論要事,卻遭素未謀面的女子偷聽且打斷,君王之怒可想而知。
她之所以忿忿不平,一則遭人陷害,二則見識過他平易近人的一面,故而愈發憤懑,乃至出言相怼。
憶及曾有過的同病相憐,迷朦貓眼泛起濕潤水霧。
夏暄揉她腦門,溫聲道:“你在母親身邊呆了十六年,會不會時常想起她?”
晴容則想起畫卷上亡母的清麗容顏,鼻翼發酸——無緣親見,抱憾終天。
夏暄并未留心貓的變化,轉目望向跳突燈火,語氣平添堅定之意。
“我定會想方設法查清她和哥哥的死因,前提是,我得坐穩這位子,護好家人。”
晴容早聞當年前太子因國舅出言不遜氣得暴斃,先皇後悲痛過度,翌日撒手塵寰。事後,皇帝嚴懲國舅一家,但具體的……她身在赤月國神山,未聞詳情。
——娘和大哥不在了,所有擔子全落我身上。你倆,絕不可再添亂子。
——我和你一樣,身上流淌着的另一半血液,在世人眼裏,點點滴滴滿是恥辱!赤族之罪,你就不想洗清冤屈嗎?
——我有隐衷。
晴容回想天家兄弟妹的對話,已然猜到,先皇後和前太子之死,另有隐情。
而夏暄繼任儲君之位後,擺出置身事外的态度,激怒了妹妹,殊不知,這是他保護她和弟弟的方式,就連“遇刺”也未漏半點口風。
晴容心生窺探機密的忐忑和得意,也混雜了一丁點難以言述的憐惜。
他由閑散宗親搖身扛起家國大任,面對未知勢力的謀刺、未昭雪的冤案、至親的誤解……不容易啊!
正自感概命運無常,忽覺他手指穿過下颌濃毛,寸寸往下……她惱羞成怒,快狠準賞他一爪。
摸、摸哪兒呢!壞蛋!
早上還沒玩夠?朝“狐”暮“貓”,見異思遷!未來嫂子可以随随便便亂揉的?
夏暄猝不及防,被抓了正着,還遭她狠狠斜瞪,不由得一頭霧水。
所幸貓指甲都修過,沒傷到手。
晴容決定不再給他任何占便宜的機會,謹慎從他大腿滑落。
她本就未适應貓的肢體,外加病中手腳發軟,步姿東歪西倒,如喝醉了似的。
夏暄裝作不緊不慢尾随,眉間憂色愈濃。
恰逢調皮搗蛋的小貍兒從書架一側蹦出,對準“金絲虎”腦袋揮了一爪子。
夏暄未及喝止,只道脾氣暴躁的老貓定會勃然大怒,如常以暴力修理小奶貓。
然而“金絲虎”無動于衷,遲疑須臾,輕嗅小貍兒,自顧懶洋洋尋了軟墊趴好,揣好兩只前爪。
小貍兒大抵被“老祖宗”的反常驚到,蹑手蹑腳靠近,“嗚嗚”兩聲認錯。
晴容心疼曾經被怒吼的自己,伸出舌頭舔了幾下以作安撫。
唔……奶酥奶酥的。
她固然不願侵占動物的身體,但太子更不希望她入侵貓狐,将大小隐私聽了去。
駭人秘密,務必守到百年之後。
否則,即便太子不殺她,她也會把自己羞死。
因久病不能碰毛孩子,晴容難得如願,索性一把摟着軟乎乎的小奶貓,側卧而眠。
小貍兒感受長輩的慈愛,滿足地發起“咕嚕咕嚕”音。
夏暄驚奇目視相擁而眠一老一小,從前所未見的和諧美好中覺察一事。
——堂堂太子殿下,被貓們徹底抛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讓你亂摸,生氣氣!
太子:我錯了(下次還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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