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晨光鋪照,晴容随夏皙穿行于翰林畫院,看棟宇峻起,檐角如翚斯飛。
“聽說主殿正整理歷代名作,”夏皙笑靥如花,“我不擅此道,便邀你小逛,希望你從旁講解。”
晴容輕笑:“初交疏時,公主倒樂意坦誠相待,如今反而愛說虛話了?”
夏皙檀唇微嘟:“好啦好啦!投你所好,當作花朝節的賠罪!非要我說穿麽?”
“公主可曾問過經手之人?”
“實不相瞞,問是問了,但并非信不過你,”夏皙淡淡一哂,“那姓顏的嘴臉,我比你清楚。若不踩我臉上,我原本懶得管她四處勾搭哥哥們的行徑……你說,該怎樣給她點顏色瞧瞧?”
“全憑公主決斷。”晴容對顏風荷再鄙夷,也絕不會自損威儀。
夏皙柳眉一挑:“心真大!她上回嘲笑你,這回利用你!”
“遭人利用,是我體弱愚笨之故,”晴容淺笑嫣然,“再說,大鵬扶搖而上九萬裏,何須理會蜩鸠?”
夏皙瞪眼:“最煩你和清漪,動不動用典,顯得我講話特別粗俗!”
“與恩師相處久了,習以為常……”
見夏皙似懂非懂,晴容小聲道:“我意思是……”
她話音未落,前方殿閣內傳來一清朗沉緩的男嗓。
“意思是,九公主自比鲲鵬,風斯在下,背負青天,聽不到寒蟬灰雀的譏諷。”
晴容聞聲,心頭微顫,步伐一凝。
——怎麽回事!夜夜相會還不夠?白天也陰魂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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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皙先是震驚,随後換上笑容,拉着晴容入內,福身行禮:“今兒什麽風,倒把殿下吹來了?”
殿內燈火明亮,那名身形挺拔的青年頭戴烏紗翼善冠,身穿紅羅圓領常服,一紅一黑映襯下,更顯面如冠玉,儀表非凡。
“下朝後走動走動,瞻賞前人佳作,賞心怡情。”
夏暄答妹妹所言,轉目朝晴容淡然一瞥,微略颔首:“沒想到九公主也有此雅興。”
晴容猶自為他揪兔耳朵、托毛屁股,及大言不慚而惱怒。
直覺夏皙驚多于喜,不像事前知情,她垂首回應:“殿下見笑。”
其時殿中各處有二三十人忙于清點、更換壁上畫作等,眼看太子注意力轉移至一幅畫工精妙的宴樂圖上,兩人不好告辭,只得充當小跟班。
晴容猜不透人前喜怒不形于色、人後會哄小動物的男人有何想法,決定全程只動眼,不動嘴,讓他挑不出毛病。
畢竟,持有監國印的太子,頒布旨令等同于聖旨,能聯合中書、門下兩省長官,對皇帝旨意行封駁事。
萬一哪天皇帝龍心大悅,給她定了未婚夫人選,而太子看不順眼,來個“封還诏書、駁正違失”,豈不糟糕?
惹不起的,不去惹,總成了吧?
晴容為自己的機智彎起唇角。
接下來半個時辰,最無聊的莫過于夏皙。
好幾次想找借口帶晴容逃離,偏生小丫頭看得專心致志,直到太子鑒賞完新作,她依然認真翻閱花鳥冊頁,眼神放光。
夏暄有條不紊展開了一幅《丹崖秋樹圖》,和院首大人讨論此間雄偉筆勢,眼尾餘光隐隐蕩向晴容所在,既帶好奇,又具審視。
夏皙禁不住猜想:莫非……他在觀察九公主的言行舉止,以判斷對方是否有資格當天家媳婦?
她巴不得喜歡的人能和諧共處,一度擔心太子對“未來三嫂”存有偏見。昨日東府“游說”不成,今日花園偶遇,沒準兒是九公主證明能力的良機?
無緣無故讓她即場揮毫,顯然不妥……夏皙靈機一動,沖口而出:“哥哥難得有空,教我作畫吧!”
夏暄聞言,有一瞬瞠目,随即不由自主望向殿外。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
早于總角時代,夏暄已在畫院設有專屬畫閣,十五歲封王開府後,反倒不常來。
此刻帶領兩位公主登樓,內侍們火速備好畫具、茶具、香具等物,放眼望去,樓外花木灼然,樓內整潔樸雅,甚是舒适。
見夏皙示意侍婢研墨,煞有介事地套上白罩衣,夏暄勾了勾唇。
妹妹自幼不喜文墨,成天跟在三哥身後,奈何嬌生慣養,連個假把式也沒練成。而今突如其來學畫……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暄稍加思索,已然明白。
然而晴容無賣弄之意,微笑着為夏皙選了幾管毛筆,便移步欣賞屏風及壁上字畫。
她衣裙素雅得體,楚腰纖纖,體态娴雅,因過分專注,渾然未覺日影無聲勾勒精雕細琢的眉眼,使得本就俏皮清靈的少女嬌容增添了幾分攝人心魄的意味。
夏暄無端失神,終究趕在旁人覺察前,燒着耳朵,收回打量目光,為妹妹講解繪畫基礎,建議她先從簡單的蔬果、花卉入手。
夏皙眼看晴容完全置身事外,不禁發愁——小姑娘平時多機靈啊!關鍵時刻竟不思進取?虧她還在哥哥面前誇“未來三嫂”是青川先生高足!現下好了,悶聲不響、一筆不落,誰知有多“高”啊!
她對着百年未碰過筆紙硯墨,唉聲嘆氣——自己挖的坑,拼了命也得跳啊!
一咬牙,她握住筆杆,反複琢磨後,怒而推了兄長一把。
“你盯着,我畫不出來。”
夏暄俊面含笑,悠悠踱步至欄外。
夏皙屢屢對晴容使眼色,讓她畫上幾筆,無奈晴容卻故作不懂,還丢下一句“我這就回避”,匆匆領侍女下樓。
對上兄長憋不住的笑,夏皙氣得重重擱筆,抓起待畫的大紅柿子,暴力地掰為兩半。
···
樓下,晴容沿畫閣繞了一圈,深覺此處葉嫩枝柔,鳥語花香,滿目好景致。
正想挪步往外,忽見夏暄下樓,忙退至一旁禮讓。
夏暄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尊師青川先生承襲了徐家山水、阮家畫鳥、傅家人物,又獨具一格……九公主何不給阿皙傳授點技巧?”
“小九魯鈍,鼯鼠之技,既不敢辱沒師名,更不敢班門弄斧,還請殿下恕罪。”
晴容嘴上一如既往謙卑,內裏腹诽:就不讓你看!怕美瞎你的眼!
“九公主過謙了……”夏暄行出數步,卻在她上樓時重新喚住她,猶豫片晌,壓低嗓門,“聽聞九公主極擅香道,本宮有一事請教。”
晴容一怔:連這也曉得?該不會是上一次……?
“殿下過譽,小九願盡綿薄之力。”
“煩請九公主細品,此為何香。”
夏暄從袖內翻出一小木匣,菀柳雙手接過,轉而奉予晴容。
晴容小心翼翼拿穩小匣,退開兩步,掀開匣蓋,揭掉層層油紙。
裏頭所藏是一片玄色布料。
她無須細嗅,已輕而易舉從幽淡且醉人的清香中辨識。
壓抑驚慌,她秀眉微蹙,假裝再三确認,溫聲道:“此香既入絡,亦主散,淡而不滅,清而不寡,是我赤月國的安神香。小九鬥膽,敢問殿下從何得來?”
她輕輕昂首,不經意間撞入夏暄朗朗長目。
那是她異常熟悉的一對眼眸,形狀狹長,雙眼皮很深,瞳仁烏亮,如流淌星河。
夏暄卻是初次和非親非故的少女對望,頰畔沒來由灼燒。
他收好小木匣,信步行至院落,向樓上瞟了一眼,才輕聲道:“偶然所得,久未退散,故而好奇。”
“殿下,安神香作寧神促眠,灑在床褥軟枕上,殘香半月不退。”晴容猜出他不想被夏皙聽見,也特地小聲解釋。
夏暄面露贊許,改而聊起香藥,并悠然步向院外。
晴容暗暗稱奇:皇太子随身攜帶遇刺時沾染的香料?還打算和她單獨敘話?這是要給她設套嗎?
她未敢小觑,從香的入脾、開胃、透心、透骨、入絡等藥效說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暄淺笑傾聽,引領她和菀柳踏入回廊,駐足于兩院間的假山前,方沉聲應道:“上有蓬萊懷香握蘭的仙人,中有香不離身的喬木世家,下有以香調味的黎民百姓……香者廣布天地之間,而九公主博學詳說,殊行絕才,不可多得。”
晴容總算從他嘴裏聽到一句贊賞之辭,悄悄挑唇:“殿下謬贊。”
夏暄正好回眸,捕獲她微露的小得意,莫名随之莞爾。
雙方眸底流波交纏,此間仿佛飄過弱柳醉薰風;肢體未曾相接,神思則恍若曉花凝露,瑩瑩互融。
晴容呼吸如遭攫取,瞬即慌了神。
夏暄亦覺心魂離散,只想說點什麽,以緩和這一息的微妙浮思。
然而,他與她僅有一面之緣,倉促間無話可說,唯有硬着頭皮道:“前日東暖閣……本宮護衛出手過于粗魯,冒犯了九公主,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晴容懵了:她幻聽了?
皇太子殿下昨兒不是信誓旦旦,說她和他“已然扯平”、“他是君王”、“連她父親也得對他俯首稱臣”,因此無需致歉?
夏暄見她小嘴翕動,半晌無話,自覺誠意不足,補了句:“當然,我在未了解來龍去脈前,對九公主出言不遜,确應退思補過。”
說罷,朝她一揖。
晴容低頭細看自己雙手,沒、有、毛!證明她沒做夢,也沒變成動物!
所以,不可一世的太子,算是趁妹妹不在場時,偷偷向她賠禮道歉?
殿下,您的臉呢?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反常必有詐!
太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剛能柔,能硬…不易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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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身體不太好,會盡快調整,謝謝大家的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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