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午間陽光充足, 穿透微塵, 為昏暗陰寒的室囚室添了暖意。

肌膚相觸、軀體相貼的熱流, 更是誘發暗湧浮沉。

十指交纏,徐緩游蕩于豹子溫暖皮毛上, 年輕男女相依相牽的姿态,宛若靜谧又缱绻的畫卷。

夏暄指尖同時感受豹毛綿軟和少女素手的嬌嫩,煩躁又焦灼,既想在沒法自拔前抽離,又期望這一刻永無休止。

這算不算借機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可他昨晚被她抱了那麽久……到底誰占誰的便宜更多些?

當魚麗帶回消腫化淤膏,花豹已被二人交疊的雙手來來回回順好毛,乖巧吃肉,不再抵觸晴容的撫觸。

夏暄抱着豹子上半身, 揉捏下巴與兩頰,眼見晴容謹慎繞去它下肢之側,以最輕的力度抹藥膏, 手指纖細如玉筍, 撫在豹腿上, 癢在他心上。

每當豹子覺痛, 發飙試圖攻擊晴容,皆由夏暄摟住,溫柔安撫。

此等“親民”态度, 甘棠和晴容見慣不怪;但魚麗對太子印象一直停留在“又兇又冷”的層面上,以致因眼前一幕驚掉下巴。

興許明顯感覺傷處舒适了不少,花豹越發放松, 甚至側卧、翻肚皮,且閉眼用腦門蹭晴容手臂。

晴容頓時喜笑顏開,愉快而熟練地搓揉豹頭,玩着“戳斑點”的游戲。

夏暄逐步于豹爪下解脫,目睹少女與花豹嬉戲的和諧,莞爾之餘,隐隐滋生酸澀,又無從辨別究竟在吃誰的醋。

恍惚間,腦海深處薄霧消散,依稀浮現出某個更美好更安寧的畫面,值得他提筆落墨,細細珍藏。

念及此處,他唇角輕勾,耳根子發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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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晴光映照延綿山色,上百馬蹄清音噠噠回蕩于日漸闌珊的春光。

因撸豹子而耽誤時辰,晴容與魚麗動身已是未正時分。

夏暄不敢輕怠,換上便服,親領東宮衛沿路護送。

比起讓人猜出“嘉月公主府女官”為誰,以及“叔嫂”之間可能引發的流言蜚語,他更在意九公主本人的安危。

遍野梨花盛開,晴容咳喘症好轉,緣自豹子的痛感也大大消失,外加心情舒暢,當下策馬沖破甜香。

赤月國人極擅山地縱馬,她這小公主亦不例外,平素病怏怏的,一旦體力恢複,回到馬背上便神清氣爽,笑容明媚爽朗。

夏暄與她并騎,需時不時揚鞭才不致落後。

臨近行宮,不便再送,他下令歇馬,以等待夏皙派人接應。

他既為騎術不及一小姑娘而羞慚,也後知後覺“堂堂太子坐地撸大貓”太毀形象,尋思該如何彌補挽救。

其時,晴容與魚麗悠然漫步花樹下,又一句沒一句閑扯。

夏暄遲疑了極短一瞬,闊步而去。

其餘侍衛難得見自家殿下與妙齡女子接觸,紛紛識趣回避。

晴容猜想太子臨別前有事吩咐,自覺停下,向他微微一笑。

她本就姿容昳麗,花顏極盛,即便作女官打扮,也難掩蓋杏眸裏的柔波。

夏暄被這清淺笑意晃得心跳驟停,原先想的話題不翼而飛,唯剩忐忑與糾結。

所幸,他儀姿卓然,如回風旋雪般翩然,很好地掩蓋剎那失神,随即莊容正色,道出盤旋于心頭多時的疑問。

“九公主,本宮有一事相詢。”

“殿下請直言,小九定當如實作答。”

晴容一聽他換了語氣,立馬收斂唇角弧度。

“那夜,”夏暄話未道盡,耳尖隐隐滲紅,“九公主曾于睡夢中叨念‘豹子’,敢問是何緣由?”

晴容對此全無記憶,暗呼失策,只得硬着頭皮辯解:“我中途仿佛聽見豹子吼……或許內心害怕所致。”

夏暄察言觀色,聽出言語間的保留。不光這樁事,更有別的。

包括昨夜抱住他時,嘴裏喊的是“君父”,可他沒忘記她說過,多年來與赤月王父女親緣冷漠。

思及她的擁抱曾有片晌僵滞,他隐約品悟到微妙難言的古怪,心下暗忖:她在遮掩已醒的事實?

細究她投他所好,親來喂飼花豹,乃至主動邀他共撫,再對應她偶爾洩露的玄妙笑弧、撒嬌情态……一個讓他驚喜又惶恐的念頭油然而生。

“那……九公主是否記得夢裏情景?”

夏暄長眸摻雜三分玩味,三分試探,餘下的既像撩撥,又帶不安。

晴容豈敢真的“如實作答”?唯有謊稱,夢見以前在赤月國北境所養的白豹子。

夏暄眼底亮起豔羨光華:“九公主竟養過‘雪域之王’?”

“嗯,年少時收養過兩只失去母親的幼崽,和花豹不一樣,皮毛為灰白色,帶有黑斑和黑環,尾巴比起尋常豹子更長、更粗、更蓬松。它們在緊張時會叼着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樣子有趣又無辜……”

“如今呢?”

“雖說打小養起,終究是雪域猛獸,常年困在山寺院落不自由,也易傷外人。等它們獲得獨自捕獵的能力,我便帶回雪山上放歸了……”

晴容談及此事,意在勸喜愛小動物的太子,若将野生花豹留在東府或挾蒼園,一則不利于其本身,二則對仆役存在威脅。

夏暄自然明白她言外之意,輕笑道:“我會從東府調遣馭獸者前來,小心養護那豹子,等傷好後,便于附近圈一座山頭,省得它受滋擾,也避免傷及山民。九公主覺得如何?”

晴容明眸如落了一把璀璨星子,亮晶晶爍着光:“殿下想得周到。”

“可惜……最近實在忙碌,來不及給它作畫。對了,九公主可曾畫過雪豹?願一睹風姿。”

“小九昔年拙作,未得精髓,若在行館尋獲,自當奉上,還望殿下勿見笑。”

二人從豹子扯到畫作,遠遠見行宮方向的山道上飄起塵土,料想終須道別,各懷感慨,一時無言。

歷經生死,冠冕堂皇的客套已成廢話。

緘默少頃,夏暄打破沉默:“我……得趕回城處理走私案,千般感激,萬般愧疚,來日再敘。”

“小九為臣子,略盡綿薄之力,殿下何須客氣?”

夏暄皓齒輕磕下唇,長眉一蹙,沉聲問:“若将來另有要事請教,九公主可願相助?”

晴容卻記起,太子曾私下對甘棠承認,想趁她還沒正式成為皇嫂,請她幫忙,沒準不止一回。

此際的他,神色凝重,欲語又止,可見“請教”的,絕非易事。

會是她好奇又難以啓齒的那樁嗎?

山林馬蹄聲随風而至,晴容深知行宮再遇未必有機會密談,細看周邊除甘棠外再無旁人,她示意魚麗先去牽馬,積攢勇氣前挪一步,直截了當開口。

“請恕小九冒昧,敢問殿下……所為的,可是餘家的案子?”

夏暄身影微凝,縱然慣于喜怒不形于色,朗目仍無可逃避地滲透出震驚:“阿皙透露的?”

晴容搖頭:“嘉月公主只字未提,是小九妄自揣測,懇請殿下恕罪。”

夏暄端量跟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雅潔利落的裝束散發英氣,沉靜眉眼裏的聰慧圓融曾一次又一次讓他驚中暗喜;可這回,過分的聰敏,叫他心膽發顫。

晴容昂首凝望他默然中不乏震悚的面容:“殿下對餘家叔侄不聞不問,不代表沒放心上。小九理解您的處境,您的位置,得來不易。殿下的長兄,并非因暴怒而星隕,對嗎?”

夏暄眸色一冷:“九公主還知道什麽?”

晴容久未見他冷眼相對,心下驀地滲出寒氣——龍有逆鱗,觸之必怒。

就算太子目下尚為幼龍雛虎,也萬萬容不得冒犯。

她何以天真認為,攜手經歷一場不大不小的危難後,地位尊崇的監國儲君,願對她這個小國公主推心置腹?

是屢次化身動物作陪,給了她“彼此信賴”的錯覺?

晴容倒抽一口涼氣,垂首啞聲道:“小九出言無狀,請殿下降罪。”

夏暄淡漠面容掠過一絲半縷的恻隐,正欲說兩句緩和之言,不料一隊人馬自行宮方向疾行至花林外,逼着他把喉底的話咽了回去。

···

日影西傾,待晴容主仆二人被護送回依山傍水的行宮,夏皙借“帶下人探病之機”,親自掩護她們回居所。

正逢幾陣清風拂過,深深淺淺的萬千花瓣夾着零星飛絮,于宮閣前席卷流轉,予人恍如隔世之感。

“為何耽擱那麽久,還折損一名女護衛?”

步入無人庭院,夏皙一把拉住晴容的手,眉宇憂慮重重。

晴容不答,反問她這兩日有否異常。

夏皙蹙眉:“說來也怪,既已放話說你車馬勞頓,傷病複發,閉門靜養,可樂雲姐姐三度派人來問慰,似乎太殷勤了些。她那日以‘衣裙污損’為借口,扣下你最得力的侍女,還想怎樣!若非怕她覺察端倪,我定不容她步步緊逼!”

晴容自從知曉樂雲公主受太子所托,略施小計扣押菀柳,對其疏遠冷落有了新的揣測。

但既然太子瞞着夏皙,她便故作不知,只談及夜歸時遭不明人士截殺,幸得東宮護衛鼎力相護,送去挾蒼園歇息。

對與太子孤男寡女共處、救助花豹等細節,一概不提。

即使她輕描淡寫,夏皙依然緊張萬分,手心滲汗:“早知如此,我定不會讓你冒險!要是被三哥得知,我配合太子哥哥調查這樁烏龍案子而牽扯上你,絕對要惡狠狠訓我一通。”

晴容每每聽她提及趙王,心底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怪誕感。

既似惶恐郁悶,又帶一點懷疑與期許。

她笑言安慰夏皙:“依我看,太子殿下尚且舍不得苛責公主,趙親王又豈會為難于你?”

“你不懂,太子哥哥外冷內暖,對我這嫡親妹子歷來呵護備至;三哥嘛……他日常與我打鬧,大概把我當成半個弟弟吧?放心,你不一樣,他定然處處憐惜照顧。”

晴容戲谑:“我至今不曉得,朝我丢果子,如何算得上‘憐惜照顧’。”

“你若氣惱未消,等他回京,我陪你砸他!”夏皙咧嘴而笑,須臾後,眸光陡然暗淡。

晴容品味到不尋常的惆悵,柔聲問:“出什麽事了?”

“沒,”夏皙悵然淺笑,“我只是想,三日後……太子哥哥将帶領四哥、七弟及宗親重臣前來,唯獨三哥還流落異國,心懷感傷罷了。”

有句話,她沒好意思道出口。

——她的驸馬,首輔府大公子齊子翺,将随父來行宮,并和她同住。

愁死她了。

···

躺卧在行宮重雲宮內,晴容細嗅房中的返梅魂香已散去,遂點一支溫寧和香。

馨香淡泊而清沉,綻開她嘴角的淡笑,舒緩繃了兩日的愁容。

她不确定,太子會否因她的膽大妄為而動怒,也不确定她在餘家一案能否幫得上忙。

退一步想,他們終歸只能成為“叔嫂”,是她被化身為貓、狗、兔、狐、鹦鹉的多次異象所惑,導致未能控制君臣間應有的距離。

他與她相識日短,談不上深交,那頃刻的冷銳實屬情理之中。

她縱使心有刺痛,卻能予以理解。

如若能從旁扶攜固然是好事,但萬一從此退回原來的位置,就此各不相幹,亦算幸事。

——她不能在夢裏與他糾纏不休,還把現實的關系搞得暧昧複雜。

夏皙提醒了她,她該等的人,是趙王。

至少目前如是。

沉浸于幽淡香氣間緩緩入夢,晴容做好充分準備,替受傷花豹再忍受一夜痛苦。

然而是夜,她成了一只黑白色奶狗。

睜眼環顧四周,認出此地為東府書房門前,她猜出太子已平安回府,暗自舒了口氣。

正想轉悠一圈,另尋安穩處躲起來,忽而背上微痛,身體淩空,随後身體濕暖,遭大舌頭噼裏啪啦一頓猛舐。

晴容:……!

雖從小到大渴望母愛,但她并不樂意變成圓滾滾的小狗,被母狗無死角地寵愛啊!

軟趴趴伏在薄墊上,她豎起耳朵傾聽廳內動靜,清晰聽聞太子正與人商讨祭祀宴賞等事項,間或夾雜兩聲嘤嘤嗚嗚的小狗輕哼。

她低頭細辨爪子的紋理,再從門縫窺探,方知今夜并不是上次被奇特畫作笑暈的小奶狗。

那憨厚可愛的小狗緊緊粘在他腳邊,一會兒伸爪子撓夏暄,一會兒張嘴輕啃他的袍角,使得莊嚴清肅的議事場面略顯滑稽。

夏暄竭力表現端肅,忍無可忍時,命內侍将狗抱走。

小狗依依不舍,拼命掙紮,剛回母親懷內,又急巴巴奔向他。

一而再再而三,鬧得大夥兒啼笑皆非。

晴容起初不以為然,再觀角落裏的老貓金絲虎褪去一貫以來的暴戾疏遠,抱着小貍兒溫柔舔毛,神色安詳慈愛;而院落裏,胖嘟嘟的銀狐則畏首畏尾尋找安身處,不似往日黏糊。

她心中泛起狐惑:莫非……她進入動物夢魂的所思所想,或多或少會影響它們的觀念?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太子好兇!哼唧!本公主不陪他玩!

太子:不玩不玩,一起捶床。

·

由于評論區有小可愛提出疑問,千絲助大家複習一下:

一開始老貓和小貓關系不親,11章時,晴容變成老貓,摟着小貓睡了;

奶狗本來是老四的,23章處,晴容穿成它跟蹤過太子,導致它和太子更親近;

胖狐貍原本和太子很好,24章時,晴容喝了那個啥,羞憤逃離,以致狐貍有點心理陰影了~

同理可證,豹子因為晴容的意識,認定太子是安全可托付的人,不單純因為蹭蹭蹭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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