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被天家姐弟以驚嘆目光注視, 晴容·孔雀豎起尖形藍綠羽冠, 搖擺着雀屏, 如晃動萬千雙眼睛,呈現詭異的華麗感。

她心裏有氣, 卻無從辨別到底在氣什麽。

太子既沒诋毀她恩師,也沒诋毀她本人,以國本之尊說出“惺惺相惜”的言辭,已算擡舉。

可她就是莫名其妙生悶氣。

心臆間充斥着煩亂、焦躁、沮喪,乃至羞愧。

龐大而華美的雀屏一時半會收不回來,她無視假山邊探頭的暗褐色雌鳥,自顧沿月下溪流邁步而行。

僻靜處,奇石築山, 遍植各種進貢花卉,風搖葉動,暗香襲人。

淡薄月華勾勒溪對岸的林子, 一株外形如傘的怪樹被帶刺灌木所包圍, 引起晴容的興趣。

她暗覺眼熟, 一時沒想起何處見過, 遂搖晃着踱去,未料行至橋邊,正正撞上一雙俪影。

女郎雲髻缭繞, 滿身華貴珠翠,赤色華服長且寬的裙擺拖地;男子身形挺秀,面目俊朗, 一身鴉青色繡竹葉紋袍,正是夏皙與驸馬齊子翺。

二人相距數尺,一語不發,宛如石雕。

晴容驟然撞破一對小夫妻,登時臉熱心跳,試着偷偷轉身。

偏生羽屏巨大,她行動不便,稍稍回轉已剮蹭到樹枝。

夏皙喝得半醉,正醺醺然呆望花林盡頭,對于身後悉悉索索的聲響毫無反應。

齊子翺倉促回望,見是只呆若木鳥的孔雀,眼底掠過訝異,随即溫言勸妻:“行宮地處山林,夜間遠比城內冷涼,公主還是早歇息吧!”

夏皙沒吭聲,緘默許久,忽問:“下午時,你拿了什麽……能讓我哥和清漪湊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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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慵懶帶酒意,混于甜香裏,最是惑人。

“是前朝傅公的字帖,我原是想着……趁大夥兒狩獵時靜心臨摹,”齊子翺向她挪了小半步,“見殿下和陸家妹子站了許久,似乎找不到話題,我索性拿出來緩和氣氛,免得浪費你一番苦心。”

見夏皙無話,他補了句:“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盡力。”

“子翺哥哥,你用不着……事事替我操心。”

“公主是我的發妻。”

他語調柔和,字字篤定,餘下的深情厚意,盡在不言中。

夏皙慘然而笑,被濕潤夜風一吹,身子晃了晃,所幸勉強站穩。

齊子伸手去攙,手指離她胳膊尚有兩寸,猛地凝住。

“公主……我能扶你一把麽?”

夏皙轉頭目視他那修長瘦削的手,中指骨節側有一層厚繭,是長年累月握筆所磨。

眼前這名青年,出身不俗,本可前途無量,卻因娶她,這輩子只能混個不上不下的官職,還總對她低眉順眼……

即便她昏昏沉沉,幾欲摔倒,他仍擔心貿然觸碰會惹惱她,事先請示。

卑微至斯。

夏皙深深吸氣,惆悵、感動、歉疚化為熱淚,盈滿迷離醉眼。

腦海中浮現太子曾對她說過——他真心待你,你真打算,這輩子不負責任,無休止耗下去?你以為能等到什麽?

鬼使神差,她擡起無力的手,輕輕拽了拽齊子翺的衣袖。

“對不起……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話畢,松開了指尖。

齊子翺眼裏亮起星河:“有這一句,足矣。”

夏皙垂下倦目,苦澀笑意從唇角漫開——他很好,可她心裏有人了。

齊子翺再度勸她歸去,遭她擺手制止。

花枝漏下的燈火與月色影影綽綽,溪流潺潺,游魚浮沉,見證時間流逝。

若無漸行漸近的人聲,他興許願陪她站到天荒地老。

驀然回首,見是陸清漪領侍女來尋,齊子翺收斂不舍,輕聲招呼。

陸清漪狐惑看了看從容退開的綠孔雀,尴尬笑道:“原來有驸馬相陪,是我多慮了。”

“不,陸姑娘來得正好,請幫忙勸勸公主。”

陸清漪覺察夏皙有點發懵,忙挽住她的手:“明兒一早還有皇家祭典,別着涼了。”

夏皙把頭靠在她肩上,淚水傾瀉,如宣洩堆積多年的苦悶。

“清漪,讓我多待會兒吧!皇宮舊苑……回不去;餘府查抄,已然荒廢……我倆以前停留過的地方,沒剩幾處了!”

聞者眸光一頓,“我倆”指的是誰,心照不宣。

沉默良晌,陸清漪不忍細看驸馬寥落面容,柔聲安慰:“公主,天大地大,有回憶的何止此處?時候不早,我送二位回住處。”

夏皙似未細究她話中之意,渾渾噩噩由着她和侍女攙扶,趔趔趄趄南行。

齊子翺幫不上手,屢屢提醒她們注意足下青苔滑石。

風聲、花葉搖曳聲掩蓋了絮絮叨叨的醉話,夜月、春風拂去清淚痕跡,吹不散缭繞情思。

晴容·孔雀幾經辛苦,總算收了屏。

因放心不下,她拖拽長尾,鬼鬼祟祟跟在後面,偶爾撲飛兩下。

沿途仆侍或回避尊者,或好奇端量,無人阻攔這只來得稀奇的孔雀。

晴容展翅飛躍至枝頭,親眼看陸清漪陪同夫妻二人入積霞宮,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率先行出的竟是齊子翺。

他怔然望月,滿眼感傷,最終在巡邏侍衛抵達前沒入殿閣暗處。

而陸清漪許久未見人影,直至宮內漸趨安靜。

溫婉如她,想必留下作陪,悉心照顧。

風卷薄雲,将夜色籠罩更深沉。

晴容孤零零眺望行宮星星點點的燈火點燃後又熄滅,一顆心也随之亮了又暗,以至于看不清深埋心底的種種情愫。

···

夜靜更深,瞌睡中的綠孔雀從樹上一頭栽下。

與此同時,重雲宮內的赤月國九公主猛然驚醒,捂臉翻了個身。

下半夜安睡無夢。

如若太子殿下沒把東府裏的貓狗兔狐帶來,她大概能安睡半月吧?

猶記數日前,她道出那句“殿下的長兄并非因暴怒而星隕”,太子眉宇似凝了層霜;縱然她軟言請罪,他亦未再多說……

想來,所謂的“另有要事請教”,已不那麽重要了吧?

春蒐事務繁多,有祭祀、狩獵、宴會、游山等等,絕大多數的重任落到太子頭上;他本有政務在身,自然無暇理會小國公主的瑣事。

晴容長舒一口氣。

日久時長,沒來由的悸動會減淡,甚至化于虛無。

她和他,終将回歸正軌。

不料翌日一大清早,有位中年女官已候在門外。

此人雖作行宮宮人裝扮,晴容卻一眼認出,對方是曾去赤月行館送信的的崔姓女史。

崔內人名義上循例問候九公主起居飲食是否合意,暗地裏則給她塞了封信,并小聲道:“祭祀大典跪拜禮節甚多,九公主玉體欠安,若體力不支,可稍加休息……”

晴容一頭霧水,唯唯諾諾應聲。

送客後,她悄然展信,字跡穆若清風,筆筆暗透蒼勁,雖未落款,确為太子親筆,簡單明了邀她午初至行宮西北角的書閣一敘。

晴容:……!

若沒記錯,大典儀程從巳初延續到午正,行宮內數千人将彙聚西門外拜祭祈福,而後入林設宴,下午巡視山林。

而太子竟敢在儀典尾聲、飨宴之前,邀她到行宮偏僻角落私會?

倘若她以“身體不适”作借口,最後在隐秘場所遭人逮住,臉往哪兒擱?

他們不是“未來叔嫂”嗎?怎麽一次次搞得像男女幽會偷情?

口口聲聲說“無關風月”!背地裏竟搞這套!還不止一回,把她當什麽人哪!

難不成赤月國民風外放,令他産生“九公主性情奔放”、“可以随便邀約”的誤解?

晴容怒而把紙條遞至燭火上方,以熊熊怒火燒毀“約會”罪證。

但轉念一想,作為儲君的太子,遭受虎狼環伺,必定比她更在乎名聲,比她更擔心被抓拿把柄。若非真有要事,何必在衆人眼皮子底下相邀?

再說,此前數次肢體接觸,大多緣于突發事件,除此之外并無過态。

念及他前幾天徹夜不眠的辛勞,晴容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腸又軟了。

···

因惠帝年初卧病,未能主持重大祭禮,這回宗室重臣同在,禮部便将祭天地與祈谷禮安排到一處。

儀式繁瑣,既要經歷迎神、行禮、進俎、初獻、亞獻、終獻等,還需燒柴祭天、需埋牲口祭地,再祭四時、寒暑、水旱之神……

衆人依照禮節進行九拜禮,太子一身玄色衮冕,立于惠帝右側,稽首、頓首、空首等做得一絲不茍,儀容、儀表、态度無可挑剔。

忙碌一上午,夏暄下令備宴,自己則親自陪同滿臉病容的惠帝返回殿閣,孝順之舉博得衆臣誇贊。

他辭別父親後,迅速除去冠冕,褪下外層玄衣,趁宮內人煙稀少,只帶兩名心腹直奔西北角。

場地早在祭祀前清理,此刻陽光明媚,院中梨樹繁茂,風過時簌簌抖落花瓣如雪。

晴容閑坐彩繪繁複的藻井下,見他入內,擱下手中書冊,起身禮迎。

她仍是方才祭禮所穿的月白色赤月國禮服,比起大宣女子衣裳多了些月牙銀線繡和薄紗,如仙娥冰清玉潔;鴉發半挽,以白玉璎珞半環為飾,餘下青絲如香染瀑布傾垂在後。

天然清麗容顏僅作簡單的描黛點朱,便彰顯姿态娴雅,容光傾城,令夏暄為之失神。

明明分別沒幾日,昨日打過照面,方才宮牆外也颔首致意,他竟滋生出許久不見的錯覺。

晴容眉眼溫順,誠惶誠恐:“小九聽聞書閣收藏頗豐,特來借閱,不巧沖撞鶴駕,還望殿下寬宥。”

夏暄難以判斷她究竟是裝模作樣,抑或氣惱未消,為免重蹈覆撤,示意甘棠裏裏外外搜查一遍。

确認這座院落根本沒外人,連時刻緊随的魚麗亦不在,他揮袖屏退餘人,繃緊的俊顏平添一絲若即若離的憋屈。

“四天前說過,我有千般感激、萬般愧疚,九公主已抛諸腦後了?”

晴容雙手攪弄裙帶,抿唇擡眸,半晌方道:“殿下邀我至此,所為何事?”

夏暄直覺氣氛不對勁,又無從分辨緣起何處,只好開門見山,講述菀柳被樂雲公主扣押後,有人秘密聯絡,被逮了個正着,想征詢她的意見。

他直言“識香辨料”當夜的暗殺,應是菀柳提前傳了消息,才招致兩撥人冒充山匪和赤月人先後襲擊他們。

晴容平靜聽完,淡聲道:“菀柳雖為赤月國侍女,但既然在樂雲公主處受罰,自當由她處置。相信殿下已有良策。”

夏暄前挪半步,壓低嗓門說了見解。

晴容眼底憐憫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為憤慨:“全憑殿下定奪,小九自會全力配合。”

“得九公主這句,我便放心了。”

夏暄記起姐姐請他讨“甘泉露”,又覺無論以君主向臣下、或大男人向小姑娘開口索取,皆難為情,免不了躊躇。

然而跟前少女卻通透得驚人:“聽說樂雲公主尤愛美酒,千杯不醉,上回原想以甘泉露表歉意,可惜未能供她暢飲。此次多得她鼎力相助,小九改日定重新備上陳釀,還請殿下為我美言幾句。”

“九公主客氣。”

夏暄舒心一笑,見她始終不冷不熱,心又再度緊揪。

晴容微微屈膝:“謝殿下屈尊操勞,若無旁事,小九先行告退。”

“且慢!”夏暄咬牙,語氣如做錯事的孩童,“那日是我失言,九公主請勿往心裏去。我的确……想請你協助調查餘家一案。”

絕非初次纡尊降貴向她道歉,也絕非初次對她吐露機密。

晴容定定凝視他,杏眸萦繞水霧,小嘴不經意一扁。

“可殿下依舊不肯坦言以告,要我如何相幫?”

宣國上下對此案避之不及,讓她無比好奇,卻無處可問。

萬萬沒想到,唯一能套話的,只有皇太子殿下。

“我……”

夏暄眼眸泛紅,雙拳緊握,遲疑片刻,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重大決心。

“你猜得沒錯,大哥并非死于急怒攻心,而是……活生生被舅舅掐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先更一章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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