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相較于“前太子因國舅出言不遜氣得暴斃”的離奇傳聞, 由太子親口道出的真正答案, 更出乎晴容意料, 也更令她震悚和心寒。
什麽仇什麽怨?會使得餘大将軍對太子外甥下毒手,以招致滅門之禍?
呆立正午陽光下, 晴容仍覺寒意侵體,毛骨悚然,背上不知不覺滲出薄汗,黏膩如鳔膠。
夏暄一手搭着錦繡外披,一手作勢,請她挪步至書閣內。
沿梯上行,掀起湘妃竹簾,進入藏書庫間的廳室。是處設有紫檀長方桌, 左右各置兩把圈椅,及琴臺、棋案等物,為閱讀間隙休憩之用。
夏暄撩袍坐于圈椅, 目視空無一物的幾案, 歉然道:“匆忙請九公主過來, 無茶無酒, 怠慢了,請不必拘禮。”
晴容依然沉浸在“前太子被活活掐死”的震撼中,勉為其難擠出一絲強笑, 緩緩坐到他下首。
四目相對,往日的柔暖暗湧數盡化作唏噓感慨。
“殿下,小九該如何為您效勞?”晴容努力斂定神思, 小聲詢問。
夏暄輕搓兩額:“九公主對京城餘氏一族,可有了解?”
晴容如實作答——自幼成長深山,一度聽聞大宣望族餘氏覆滅,別的一無所知。而餘家叔侄或天真或深沉,既不透露身世,也未談及舊事。外加京中避而不談,她連‘道聽途說’的機會也無。
夏暄眸光投向窗外飄飛風絮,嘆道:“我大宣當朝六大望族,齊、林、餘、陸、徐、藍,各有所長。餘氏因軍功顯赫,大舅舅諱名弈成,官職大都督;二舅舅青年時戰死沙場,追封為護國将軍,備受尊崇;小舅舅……名目成,曾是陛下的伴讀,更是譽滿京華的奇才。”
晴容一怔:“是……餘叔?”
“不錯,”夏暄澀然苦笑,“他年少英才,俊朗不凡,十五歲在科考中奪魁,進入工部任職,改良過無數兵器、戰車、馬車,為工匠繪制精密圖紙,極得先帝寵信。後于一場劫難中,他奮不顧身護駕,替尚未繼位的陛下擋了一箭,毒發後高燒多日,才得了癡傻之症。”
晴容憶起餘叔糖不離手、一聲聲喚她“小晴容”、純真如孩童的憨厚情态,哪裏會想到,他竟曾是出類拔萃之人?
念及他所受磨難,她鼻子發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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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暄續道:“先帝感念他忠誠,特賜丹書鐵券及良田宅院。京城中人皆知他心智不全的因由,既崇敬也抱憾,沒人敢嘲笑他。我運氣不好,未趕上他風華最盛的時代。”
“難怪……他有此精湛畫技。”
“餘家有戰功和護駕之功,且我母親封後、兄長為皇儲,餘氏一脈盛寵十數載。大舅舅待我們幾個小輩尤為愛重,前些年為免被議論‘外戚專權’,戰後主動交回兵權,僅在都督府挂閑職,專心培養長子……也就是大表哥晞臨。
“晞臨表哥一半時間随父戍邊,一半時間在京陪我們表兄弟妹玩耍,學識淵博,通幽洞微,不光文才武略,更懂醫蔔星相,還繼承了小舅舅的本領,手藝非凡。他和阿皙情誼深重,定下婚約,本來只差兩個月便成親……”
晴容聽夏暄語氣漸趨凝重,深知他即将說到關鍵處,自覺屏住呼吸。
“我那陣子已封王開府,讀書作畫,養珍禽異獸,游手好閑,只等婚冠後離京之藩,無大事不入宮。那日母親帶領阿皙和小七去東宮,舅舅和表哥亦拜訪長兄,原本邀我同去。
“我因赴西山作畫,耽誤時辰,傍晚入城時驚聞噩耗,沒來得及見兄長最後一面……只趕上和母親多說一句話,悲憤交集,差點誤信‘兄長因暴怒而亡’的消息。
“直到親眼目睹他脖子上未褪的掐痕,追問阿皙來龍去脈,可阿皙姍姍遲歸,痛哭流涕,說不出所以然。祭禮後,我潛入獄中,私下盤問未行刑的仆從,才勉強整理出一點渺茫頭緒。”
晴容下意識捏了把汗。
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握住他骨節分明的手,予他半縷安慰,也從中獲取勇氣。
素手挪移寸許,又讪讪縮回。
···
夏暄陷于漫長思憶中,良久才重新開口。
“我事後方知,當日小聚,原是為探讨太子妃人選。母親看中陸家姑娘,知曉舅舅和陸次輔相熟,意欲托他問問情況……據說氣氛和睦,并無半句龃龉。
“下午,阿皙和晞臨表哥游園玩賞。長輩們覺着他倆為婚約避嫌已久,難得一聚,沒多幹涉。然則晚膳時分,二人依舊不見蹤影,兄長只得派遣大部分人手四處尋找,未料水榭內小小宴席,出事了。
“一名幸存的傳膳宮人回憶道,等待用膳的過程中,五歲的小七坐不住,拉着乳母滿院子亂跑,避過一劫。看似一切如常的舅舅小酌數杯,吃了口涼菜,忽而勃然大怒,一掌拍裂木食案,指着兄長怒罵,‘惡賊,拿命來’!
“兄長驚慌不已,連忙勸問何事,誰知魁梧剛健的舅舅暴跳至他跟前,雙手死死掐住他脖子!兄長文秀,壓根掙不開,遭舅舅整個提到半空……臉憋成了紫色。
“在場的母親、尚宮、侍衛、內侍、宮女等人吓得手足無措,一擁而上,試圖拽開舅舅,全被他踹飛或踢暈。母親掉落水中,引發大亂。
“待遠處護衛趕至,刀劍相加,重傷舅舅時,哥哥已沒了氣;母親受了涼,嗆了水,飽受驚吓,禦醫們束手無策,眼睜睜看她次日清晨撒手塵寰。”
夏暄以盡可能平緩的語調講述三年半前那樁舊案。
哪怕經歷沉浮,肆意少年郎一躍成為監國儲君,亦難掩一夜間痛失兩位至親的巨大痛楚。
晴容幻想那畫面,華美亭閣林立,花木扶疏,宴上把酒言歡,驟生變故,刀光劍影,血濺當場。
前星隕落,餘家滅族,皇儲更疊,朝局跌宕。
她暗覺此事疑點重重,正欲詳詢,夏暄緩了口氣,悶聲道:“九公主也許覺得可笑,既然有人供述,前太子被掐至窒息身亡,傷口、人證俱在,為何非要以‘氣死’為名結案;舅舅一家全仰仗我兄長,甥舅關系一貫和睦,緣何還如此嚣張……”
“是,實在匪夷所思,而且陛下居然……不去排查清楚,就此草率了事?”
“九公主有所不知,陛下對我母親情深愛篤,為她的仙逝飽受打擊,神志糊塗了一段時日。他不曉得從哪兒聽來的讒言,竟捕風捉影,認為舅舅欲對母親行茍且之事,被兄長撞破,才招此噩耗,因此勒令所有人緘口,更以‘護住不力’為由,将中宮、東宮的相關人員全部絞殺!
“我不過是個閑散皇子,不涉政事,空有虛爵;兼之為守喪盡孝奔忙,悲痛得難以自持,無暇兼顧;加上母兄之死确因舅舅所起,證據确鑿,便沒再多管。
“後來,阿皙告訴我,她冷靜數日,曾在舅舅傷重不治前悄悄去了趟大牢。舅舅已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對她說,‘公主,臣魔怔了,把殿下看成了初鷹族猛将,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他懇求阿皙,求她務必保住晞臨表哥,說他并非嫡親兒子,而是某位餘姓同袍的遺腹子。那位同袍為救他和外公,灑熱血于沙場。若晞臨表哥無辜受牽連,舅舅九泉之下将無面目見故友。他臨終前列舉了人證和物證,又提醒她,小舅舅年輕時獲賜丹書鐵券,可免一死。”
晴容怔然:“所以……餘家一族被誅殺,卻獨獨留下他們叔侄?”
“小舅舅的确憑借‘免死金牌’獲赦,而晞臨表哥即便有阿皙拼死相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終歸以養子之身,被處杖八十。八十是個可怕的數字,可生,可死。
“虧得表哥命大,但腰腿已損,再難複原。其餘男女老少……無一幸免。何為‘赤族’?誅殺者必流血,血流成河……故雲赤族。”
夏暄緊咬下唇,竭力避免失态,指甲則在木案上摳出白色細痕。
晴容淚光泫然,哽咽道:“往後那三年,殿下、嘉月公主和七皇子……處境并不好過吧?你們明明是受害一方,心藏疑慮隐憂,有意徹查,卻怕觸碰陛下的逆鱗,被迫裝聾作啞。”
夏暄不願被她發覺眼裏的濕意,扭頭望向左邊的書架。
“說實話,這些……我從未對任何人提及。所幸,九公主聰慧仁善,能懂我言外之意。若有失态,懇請見諒。”
晴容為他的信賴而感動,但細想自身一不擅破案,二不會武功,三無過人智慧……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剩騎射小技、畫幾筆畫以外,能幫上什麽忙?
靈光自迷蒙中一閃而過,她沖口而出:“殿下懷疑,餘大将軍魔怔殺人的原因,是……香?”
“我一開始認為,舅舅在戰場上受過傷,或許存在腦傷隐患;後猜測酒菜有毒,但已無跡可尋。直至去年,做儲君窗課時無意中翻閱舊史,得知古時有香毒能使人致幻。
“我原想找香者咨詢,印證心中疑惑,萬沒料到……每遇擅香之人,對方必然出事,若非其本人意外受傷,便是父母兄弟妻兒亡故,才更讓我疑心,有人刻意不讓我碰香道。”
“原來如此!看來對方頭腦不過爾爾,明擺着此地無銀嘛!”晴容哂笑。
夏暄眼波添了弱不可察的溫柔贊許:“我……需要這麽個人,正直、仗義、懂行,立場堅定。協助調查這樁舊案,勢必會讓九公主遭遇風險,我本不該太自私。但從這兩次遇襲,及公主被侍婢下毒可知,赤月國某方勢力已在漩渦中,你我聯手,勢在必行。敢問九公主可願放手一搏?”
晴容對餘家叔侄的冤屈倍感痛惜,且與太子相處日久,心底早生輔佐之念,否則不會冒充女官,暗中助他辨別香料。
她大致猜出,“香料走私案”是太子對她的試煉,觀察她的能力、人品、忠誠度。
而接近她的動機,始終是為查清母兄真正死因,替餘家昭雪冤案。
晴容在答允聯姻前,深覺自己只會玩鬧,于國無所作為。
但這一刻,宣國太子委婉告知,庸庸碌碌的她,被他所需要,教她體內熱血沸騰,氣息微促。
正當她柔柔啓唇,張口欲語,院外傳來談笑聲。
夏暄臉色微變,以手指摁住她的唇。
晴容臉頰如燒,暗呼不妙:如若東府護衛公然喝止旁人靠近,豈不洩漏“太子在內”的秘密?
凝神屏息側耳聽,隐約聽聞來者當中竟有七皇子,她第一反應是——立馬下樓離開。
“來不及了,”夏暄一把将她拽回,“甘棠他們不敢攔截,咱倆只能冒險躲一躲。”
···
登臨書閣的,全是熟人。
魏王夏顯和驸馬齊子翺不善騎射狩獵,為避騎馬巡山,早早退席閑逛。
小七尋不着太子,又不好意思和夏皙、陸清漪等貴女混一塊,自然而然跟随四哥。
三人從西門返回行宮,眼見書閣清靜無人擾,悠哉悠哉晃進來。
晴容被夏暄抵二樓裏端書架與牆壁的縫隙間,人如剛煮好的漿糊,又熱又黏。
滲入鼻腔除卻翰墨書香、灰塵氣味,更多是他綿密的男子熱息。
背後牆壁冷硬,觸手可及的他則結實硬朗,迫使她腿腳發軟。
偏生她稍稍下墜,他已迅速探臂,圈住她的腰。
與之前昏睡或危難中不同,面對面持續緊貼,醞釀出前所未有的焦灼感,如蔓藤纏繞她的心。
呼吸相纏,變成動物時所見的精壯軀體,被他臉埋貓肚子、窺見他沐浴等各種缱绻記憶紛紛擾擾,如胭脂碎片飛襲,灑了她滿臉滿身緋紅。
分不清源自誰的劇烈心跳充斥耳膜,無從辨認怎就縱容他走到這一步,只覺無窮無盡的酥麻潮熱洶湧而至,把她溺斃。
為了尋獲一丁點新鮮空氣,她瑟瑟昂首。
正逢他低頭看她,眸眸如一潭濃墨,隐隐然掠過羞澀光華。
晴容似乎聽見,心除了跳,還動了。
那種動,既帶點飄飄然,又似無止境下沉,仿佛要從她身體中剝離,不再由她所控。
她承認,這個男人,自最初現于夢境時,便有種讓人想觊觎的好看。
嗯,讓她想觊觎。
興許如樂雲公主所說,“擅畫愛美,被美人勾住視線,實屬正常”?
晴容還沒能徹底為雜念開脫,樓道裏響起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步步逼近。
每靠近一步,均踐踏心頭,踩碎了她的顏面自尊,以及渺遠希冀,害她不由自主往夏暄懷內一縮。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二更,因為是劇情關鍵,寫得比較慢,嘤嘤,我繼續寫第三更~】
太子:掐指一算,有糖吃。
晴容:糖在哪兒?
太子: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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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深水□□的小天使: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木昜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狂風萬裏、左兒、阿梨Joy 3個;阿紋家的頭頭鴨、兔子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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