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孔雀開屏鎏金銅燈投射點點光芒, 驅散了夏暄長久以來的冷淡、隐憂和警惕。
晴容以鹦鹉喙叼着筆, 愣愣與之對視。
有那麽一剎那, 她幾近懷疑眼前所見,真的只是夢。
他朗目倒影亮晶晶的燭火宛若星河墜落, 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抑或是她眼花缭亂所致?
她心底澎湃的熱潮如逆流而上,源自臣下對主上的敬仰感激,抑或女子對男子的仰慕?
似乎從畫院內的指尖相觸起,心已不自覺動了,遭她狠狠壓下;其後化身為鶴,伴他立于高閣之巅,共賞落霞, 她的心逐漸被某些詭秘念頭侵蝕;再到他冒充東宮衛私訪,請她清點香料走私案物料,她只猶豫了極短時間;夜返行宮的驚心動魄, 她慶幸與他共同承受, 感念他不離不棄的扶攜。
可到後來十指交纏撫摸受傷花豹、書閣“避險”的親密擁抱……她無力抗拒“跌墜”感, 強行逼迫自己懸崖勒馬。
如今, 缰繩随時斷裂,如烈馬奔騰的心,怕是收不住了。
歷經諸多波折, 他們能否回到“叔嫂”應有的位置?
夏暄笑而以手指輕點呆鹦鹉的腦門,取下那支筆,順勢為“花兒”補了枝蔓。
晴容勉強回過神, 跳至墨池,以爪底印墨,撲回紙上時,積極沿着他所畫枝條,呈八字腳來回踩印,為畫作添加“葉片”。
這是繼初次穿成小貍貓之後,她和太子再次“聯手”作畫,盡管因身體局限而筆法樸拙稚嫩,卻是她主動所繪。
夏暄無疑驚喜到無以複加的境地,等待濃墨風幹時,将她捧在手心,用濕絲帕細細清理掉爪紋間的墨跡。
晴容乖巧得不似初來乍到的鳥兒,仿佛完全信賴,任由他擺弄。
頰畔兩坨橘紅,很好地诠釋了她的羞澀。
這一夜,她靜靜陪太子完成那幅“豹女争寵圖”,遺憾畫上女子的面容被青絲覆蓋,只露小巧櫻唇,無從辨別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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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與她無關吧?
夏暄興致勃勃,捧出兩盒黑白瑪瑙棋子,和她玩起“落子”游戲。
晴容不善博弈,只管将白子一顆顆排開,偶爾故意搗亂他的黑子,逗得他開懷大笑。
她歪着小腦袋端量,頭一回發現,原來太子殿下也擁有如此燦爛爽朗的笑容。
如若能透過屬于她本人的眼睛,去捕捉他純粹的笑,必将更激動人心。
夜靜更深,晴容以打哈欠的方式,提醒太子——寶寶困了,是時候就寝。
夏暄将她送回銅鳥架上,親自捧回寝宮,沿途不忘逗引。
晴容唯恐言多必失,單調重複他所言。
雖非初次“侍寝”,亦知不外乎安靜在房中呆上一夜,但瞥見他自行解下玉帶、退去月白素緞直身,她終究耐不住羞怯,倉皇閉目,假意打盹兒。
···
大宣承襲古制,按照四時将田獵分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場和目的各有不同。
禁軍早已提前駐進,以帷帳、幔城、網城建造禦營,以便監國儲君處理政務;又設連帳築內外城和僅供皇族專屬的看城,供宗親和官員居住或觀賞。
狩獵前夕,他們分作兩翼,撒開三四十裏範圍,合攏後縮小包圍圈,修築重圍,将大量野獸圈禁其中,以備狩獵之用。
是日清早,衆人從行宮遷移至禦營安頓。
巳時,夏暄改換戎裝,陪同惠帝,乘輿至看城,先整頓布圍隊伍、視察軍紀,再核清圍內動物數量。
晴容雖喜騎射,但自從屢次入眠後成為動物、體驗過艱辛痛苦,她不忍再濫殺無辜,是以如常穿着赤月國禮服,随夏皙等人候立臺下。
聽聞統領朗聲宣讀“大小獸類數量超過三千”,再計算林地面積、野獸種類、參加人數,她心驚膽寒——密集至斯,等于随意射殺,哪有狩獵樂趣?
以她的尴尬身份,只需低調陪伴嘉月公主即可,本不該多嘴多舌;但要是眼睜睜看上千飛禽走獸慘死,難免焦心。
趁禀報未結束,晴容悄聲詢問夏皙:“公主,往年狩獵一向這般盛大隆重?”
夏皙搖頭:“好些年沒在保翠山舉辦春蒐,近年陛下龍體欠安,哥哥剛擔任儲君半年,興許上下皆有心将擴大盛宴,故而将囤積猛獸全數圈來。”
“可這……”晴容面露憂色,“不妥。”
夏暄立于禦座旁,轉目睨向妹妹與九公主:“二位有話?”
二人互望一眼,夏皙窘然而笑,正欲敷衍過去,晴容卻懷疑夏暄另有深意,忙踏出半步,盈盈施禮。
“小九私以為,圍內野獸數目和稠密程度,超出既定比例,還望殿下斟酌。”
她一貫以病弱姿态示人,從不多話,此際驟然發聲,教餘人既驚且奇。
統籌官員們神色凝滞,沒敢吭聲;一旁摩拳擦掌、準備大展神威的兩位皇叔則明顯不悅。
“赤月國九公主初臨大宣,第一次赴行宮,作此判斷,未免草率!”
“正是!什麽時候輪到小國公主幹涉我大宣事務?本王大老遠從藩地趕來奔龍山,就為獵白虎!”
晴容明知此舉“多管閑事”,但既然開了口,沒理由退縮。
悄然擡目凝向夏暄,見他目光有一瞬忸怩,随後微略颔首,似帶鼓勵,她深吸一口氣,清音朗朗。
“諸位且聽我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賀若家本為大宣屬國,小九為人臣子,以犯顏納說為忠,求陛下聖察。”
惠帝聞言舒顏,示意她繼續。
晴容溫聲道:“陛下,蒐,擇也。禽獸懷妊未著,蒐而取之,為達自然平衡。但若即便已放脫無孕之獸,這三千之數仍舊過甚,尤其統領上報的品類中包含罕見珍禽,虎狼豹熊等猛獸一旦捕殺過度,反倒會滋長影響農田莊稼、村落畜牧的小禽小獸。”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者愛萬物,而智者備禍于未形,仁智兼備,方可為國。小九鬥膽,懇請陛下将狩獵之道回歸野練、強健體魄、調節動物種群分布等本質,切勿一味多求稀,更勿以濫殺多戮為勝。”
她言辭懇切,容貌清麗,體态娴雅,端的是一國公主的湛湛風華。
此言得到魏王、嘉月公主和驸馬的附和。
惠帝轉頭目視夏暄:“太子意下如何?”
“回陛下,臣認為,九公主言之有理。”
夏暄唇角微勾。
他原本沒打算大張旗鼓,偏生負責春蒐事宜的官員有意讨好,層層命令下達,不光将山野走獸數盡圈來,還令百姓提前獵取,放生至場內,導致狩獵規模擴大了兩倍不止。
正愁如何緩和平息事件,九公主同樣注意到了不妥,且勇于提出質疑,令他倍感驚訝歡喜。
這點,于她的處境而言,實屬可貴。
此前,夏暄一度誤會,她為花豹療傷是為讨他歡心;此番聽她仗義執言,再對應她曾有過收養雪豹、放歸山林等舉措,方知她真心愛惜野生禽類與獸類。
恍惚間,自幼不被理解的孤寂尋獲了寄托,如有魂靈互通交疊之感。
他索性順水推舟,讓小姑娘展現幹練果敢的一面。
“殿下,難得盛會,何不盡興?”正值壯年、五大三粗的四皇叔仍不甘心。
夏暄笑道:“若随處可見珍禽異獸,如何凸顯四叔的神妙騎術、精準箭法?”
四皇叔一愣:“殿下英明。”
當下,夏暄傳令,“網開一面”,以利繁殖。
晴容淺笑謝恩,眉眼難掩真心實意的感激。
···
午時,狩獵開始。
因惠帝舊病未愈,由太子跨馬上陣,追逐野獸,而扈從的王公大臣和兵營将士則緊緊尾随。
第一輪唯太子一人射獵。
夏暄向來對動物心存憐惜,外加許久未習騎射,策馬奔出數裏,并未刻意追逐獅虎,只射下一頭野狼,便火速返回。
他登城觀圍,視察武将們騎射的娴熟程度,趁機考核官吏,檢閱軍容。
一聲令下,圍獵視獵場為戰場,無不奮勇争先,以展雄姿。
待衆人策馬遠離觀圍臺,惠帝困乏,領賢妃、小七入閣歇息;夏皙領九公主、陸千金等女眷則回營帳更衣歇息。
夏暄得以放松,未料剛除下沉重鳳翅盔,還沒來得及拭去額角汗滴,便對上了齊子翺的微妙眼神。
對哦……差點把書閣角落那樁事給忘了。
妹夫前日“撞破”他與女子私會,必定幻想了某些場景——與他拾獲的避火圖相類。
正逢宮人端來溫酒,齊子翺取了,雙手呈給夏暄:“殿下文武兼備,子翺好生慚愧。”
“驸馬見笑,本宮那點微末技藝,豈能擔得起‘兼備’二字?”夏暄一飲而盡,擺手命仆侍退下。
郎舅二人四目相對,各自臉頰燙灼。
齊子翺為靡麗不堪的想象,以及難以啓齒的窘迫;夏暄自知與九公主并無茍且之行,但先一夜閱覽那堆糾纏姿态,夢裏模糊影像莫名有了參照。
天知道今日的他有多努力保持端肅,才不至于羞死在那少女面前!
這一刻面對妹夫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深知隐瞞無用,幹脆主動交待:“那日之事……驸馬且當沒發生過,本宮巧遇一宮女,唔……沒別的,只是多聊幾句。”
他快編不下去了。
齊子翺将信将疑:聊幾句,非要躲起來聊?聊什麽能聊到氣喘籲籲?殿下欺負我至今沒真正當上驸馬,糊弄我?
“臣仿佛曾聞玉珠子輕敲之音,且為軟玉聲,乃至上號的和田白玉才有此音。”
“……”
夏暄心下暗忖:這家夥博學,可不好蒙混。
他靈機一動:“本宮賞的玉簪,你別管了!”
“臣絕非有意僭越,”齊子翺深深一揖,“只是……惶恐,還望殿下切莫重蹈二郎覆轍。”
夏暄一怔,眉宇間閃過複雜難言的憂與悸。
“二郎”,是齊繼後之子,永平郡王夏昂,既是夏暄同父異母的二哥,也是齊子翺的表弟。
有關二皇子從儲君人選淪落至郡王的因由,聖旨上只有寥寥四字——行至不端。
知情者大多含糊其辭,無非怕污損了天子顏面。
夏暄想起二哥所為,惴惴之情流轉于心,擡手拍了拍齊子翺的肩。
“未至于此,不必……多慮。”
···
黃昏,獵場上動物哀鳴聲猶未絕耳。
晴容獨自閑坐湖邊的老柳樹上,用撿起小圓石逐一向水面擲出。
石子一跳,兩跳,三跳……敲碎一湖綠影,激起圈圈細碎漣漪,恰如她不安的心。
她公然谏言,想必明裏暗裏得罪了不少人,能不露面,盡量不惹人嫌。
緘默之際,忽聞背後悠悠腳步聲,她只道是魚麗,随口問道:“都收拾好了?”
“嗯,你呢?”
應聲的是太子!吓得她差點從樹上摔下。
驀然回首,只見夏暄獨自一人,披着斜陽暖光,信步而近。
他已卸下魚鱗葉明銀甲戎裝,改穿素雅道袍,手上提着銅鳥架,架上竟是……她昨晚魂靈入侵的小鹦鹉!
她心跳抽離:糟了!被發覺了?要對質?
夏暄見她呆坐于樹幹,震悚地瞪視他和他的鳥,一時間惶然:“九公主怕鳥?”
“不,不是……”晴容驚色稍斂,下地行禮,“殿下這……?”
夏暄耳面俱熱,竭力維持從容淡定:“昨兒無意中獲得一只鹦鹉,甚是喜愛,奈何無暇照顧,想托九公主照看幾日。”
“能為殿下效勞,小九定當盡力。”晴容暗暗松氣,又覺哪裏不對。
“呃……這小家夥挺聰明的,會說話、作畫、哼小曲兒,九公主閑時大可解解悶。”
他得此鹦鹉,欣喜之極,一心贈予她,趁大夥兒忙着整頓行囊、安置物件,悄悄來尋。
但平白無故送她鳥,于情于理皆不合,唯有拐彎抹角,謊稱“無暇照顧”。
此外,還有無法啓齒的原因,無論如何,不能被她知曉。
晴容确認他未覺察端倪,恭敬接轉架子,裝作不經意一問:“敢問殿下,鹦鹉可曾獲賜名?”
“嘤……”夏暄話剛出口,立即發覺不對勁,連忙改口,“九公主定便是。”
晴容忍俊不禁,伸手摸向小嘤嘤淺黃色的冠羽。
未料,鹦鹉勃然大怒,猛地張嘴,狠狠咬住她的食指!
“啊——”
晴容毫無防備,尖聲而呼,慌忙撒手。
架子因她松手而落,小嘤嘤則撲至夏暄肩頭,瑟瑟發抖,嗚嗚哼哼。
晴容還沒來得及為驚擾太子的寵物而致歉,卻見夏暄大驚失色,急急搶過她的手……毫不猶豫挪至嘴邊,以舌尖輕舐她指腹溢出的鮮血。
指上陣陣疼痛,瞬間被他唇與舌的溫熱濡濕替換成酸麻。
她,徹底傻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晴容:把昨晚的我送給我,是什麽操作?要我自己照顧自己?
太子: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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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容話裏的一些引用,根據晉江規定,需要标注,大家不用管( ̄▽ ̄)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北山》
蒐,擇也。禽獸懷妊未著,蒐而取之也。——韋昭《國語注》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孫醜上》
仁者愛萬物,而智者備禍于未形。——《史記·趙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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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個;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陳情未絕 20瓶;明湖 10瓶;赴酒臣 5瓶;頭頭家的阿紋鴨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