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明明德, 在親民, 在止于至善……”

因明日舉行大型狩獵活動, 晴容早早歇息,未料剛入夢, 便聽聞孩童讀書聲模模糊糊傳來,随她的清醒而越發清晰。

細聽嗓音稚嫩中透着倔強,竟像出自七皇子夏旭?

晴容驀然睜眼。

入目是金碧輝煌、陳設奢華的空曠的廳室,兩側牆壁前各布一盞孔雀開屏銅燈,數十片鎏金尾羽都置有燈盤,映得各處璀璨生輝。

偌大場地,僅有小七一人。

他身穿青绫居家服,有模有樣地端坐書案前, 搖頭晃腦背誦《大學》。

怎麽跑他這兒?太子呢?難不成規律更改?

晴容歪頭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肚皮,再舒展羽翼,确認這次依然是鳥, 但既非貓頭鷹、丹頂鶴, 也非孔雀或鴿子, 而是一只體型較小、飛羽被剪的觀賞鳥, 正站在銅架子上,腿腳并無繩索鐵鏈拴綁。

還好,不用再送信。

抖動羽毛, 她展開翅膀,悄聲下地,趁小七沒注意, 四處蹓跶。

繞至山水條屏後,赫然見太子斜斜依靠在坐榻上,手捧書冊,專注翻閱。

原來,這人躲在屏風後……

晴容好奇心起,搖搖晃晃走近,驚覺他在讀《香事記》,心下百感交集:殿下為徹查餘家案,忙中竟偷偷摸摸研究香道?對她這小國公主不放心?

“哥,‘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下一段是什麽?”小七發問。

夏暄頭也不擡:“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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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小七繼續往下念。

晴容無所事事,依稀見包裹屏風邊緣的銅片被擦得明晃晃的,啪嗒啪嗒踱步而去。

“鏡中”所見,她通體羽毛雪白,頭臉至下颌為淡黃色,腮邊有兩款橘色圓斑,頭頂黃色羽冠,眼睛烏亮泛紅,喙呈象牙白,竟是一只外形亮麗的小鹦鹉。

“小家夥還臭美,”夏暄見狀莞爾,抓起兩顆松子沖她晃了晃,“來!賞你。”

晴容本不願吃“嗟來之食”,又覺長夜無聊,壯着膽子撲騰上榻,抓起松子,笨拙地撕咬。

“哥哥在玩六叔公的鳥嗎?”小七背誦聲停,離座探頭張望,“要不……您留着?”

“搜刮別家的小動物,卻成天往我那兒塞!”

“不是我讨的,是他老人家今早非要塞給我,說是海外富商所贈。瞧它笨的,連松子也不會剝!既沒辯哥聰明,又沒憨憨好玩……”

晴容回頭瞪他一眼:辯哥和憨憨,不都是本公主麽?

“誰說它笨?它聽得懂!”夏暄伸手撓鹦鹉頭,“再說,臉蛋兩坨腮紅多別致!”

“聽得懂有啥用?又不會說!”

“不會說嗎?”她張嘴來了一句,不光驚呆天家兄弟,還把自己吓了一跳。

“咦?六叔可沒告訴我!”小七逗弄道,“小毛雞,再講兩句!”

晴容羽冠根根豎起,語帶不屑:“難聽!名字難聽!”

夏暄大樂:“換個名兒,‘伐木丁丁,鳥鳴嘤嘤’,叫‘嘤嘤’吧!”

晴容:殿下敢在人前喊這名字?

小七笑道:“它沒反對,就這麽定!”

“別借機偷懶,快背書!”夏暄催他。

小七因鹦鹉能言而興致大發,一把将“它”抓到肩頭,嘴裏念念有詞:“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後面我又忘了!”

夏暄擱下書,背了一小段,解釋含義後複述一遍。

小七嘟嘴:“記不住!”

夏暄沒好氣:“無心向學!你再這樣下去,連鹦鹉都比不過!”

“我才不信!小嘤嘤背兩句我聽聽?”

小七亂揪鹦鹉頭頂黃毛,激怒了晴容。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她一字不差複述夏暄所教,雖說鳥語音調有變化,卻異常流暢,驚得小七目瞪口呆,更讓夏暄驚喜萬分。

被兄長揶揄,小七惱羞成怒:“重複十次!”

晴容氣炸,索性扇動翅膀,模仿他的腔調:“重複十次!”

小七暗覺鹦鹉好玩,美滋滋托在手心,返回案前,從頭開始背誦,每背一句,便要求“它”跟着念。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安……”

晴容耐着性子陪讀,順口糾正他:“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

“對對對,是我記錯!”小七誇道,“嘤嘤果然是只聰明的小毛雞!”

晴容只恨鹦鹉沒法翻白眼。

恰逢側窗一陣風過,吹翻案頭宣紙,小七沒在意,順手拿鎮紙壓住。

晴容扭頭倉促看了兩眼,心底猝然騰起“想把畫咬碎”的沖動!

紙上為線描畫稿,描繪一灰青衣裳的青年盤膝而坐,左邊的金錢豹懶洋洋将前爪和腦袋擱置他腿上,而右邊……則是一位素衣少女,長發披散,從另一方向依偎在他懷中,形成“豹女争寵”之局!

少女五官尚未描繪,但顯而易見,構思必定緣于她上回發燒時誤抱太子的舉動!

姑且不談畫的是不是她,她都覺得好、羞、恥!

難不成……太子殿下暗搓搓地懷念那個擁抱?是否意味着他對她……?

正當晴容被翻滾熱流攪得全身飄飄蕩蕩,門外忽而掠進一魁梧的灰影,卻是甘棠。

“甘棠,你有事找哥哥?”小七遲疑片晌,“我出去玩會兒!”

晴容眼看他再度探手來抓,慌忙矮身,麻利鑽進镂雕書匣內。

書匣帶鎖,小七只能幹瞪眼,眼看太子從屏後行出,不敢耽擱,搶過案上兩碟鹹酸幹果,一溜煙跑了。

···

“什麽!”

夏暄聽甘棠低聲禀報,右手重重拍在書案上,震得文房用具齊聲細響。

“定是屬下和鴿房弄混了鴿子,導致傳信出差錯,請殿下重罰!”甘棠跪地,滿臉愧色。

“重罰?本宮能怎麽罰你!”夏暄眉宇全是怒氣,“送去城南密衛司的密令,竟到了東府?右衛率不核實也不動腦子的?全攬頭上,直接帶人南下去查沉船案?如此大動幹戈,打草驚蛇,能查出什麽!”

甘棠惶恐:“屬下親自截回?”

“趁着他們人多走得慢,你速去!”夏暄摸出一塊令牌,“不許再出岔子!否則,提頭來見!”

甘棠雙手接過放入懷內,躬身而退,并将門帶上。

夏暄頹靡坐回圈椅,左手以拇指和食指搓揉額角,垂下眼眸時,狹長眼縫徜徉濃烈憤然。

“哥,我能進來玩麽?”小七敲門。

“時候不早,你趕緊回賢妃娘娘處。”夏暄話音不起波瀾,如像未發生過任何事。

小七不死心:“我的嘤嘤……”

夏暄冷聲道:“你讓我留着的。”

“嘤嘤嘤。”小七灰溜溜離開。

晴容仍舊瑟縮精雕匣內,側頭從花葉镂空處偷窺。

眼前青年展現過冷漠疏離,表露過溫柔缱绻,顯示過勇敢剛毅……獨獨從未有過此際的焦頭爛額。

——是她的錯。

她那夜為何要得意忘形地亂飛?為何不多花點時間,耐心返回尋找他或甘棠?又為何要托大,自以為回到東府,便安然無恙?

是化身花豹擋災之事,予她超乎能力的自信和勇氣?

愧疚與歉意如狂潮淹沒她,可後悔也好,道歉也罷,于事無補。

她既沒法用九公主的身份去安慰他,也不可能再變回那只鴿子認罪,什麽也做不了。

“嗚嗚……”

心下煎熬,她沒忍住,哼起嗚咽之音。

夏暄停下動作,取鑰匙開匣,見她可憐兮兮窩在書冊上,遂伸出指頭輕撫她的背:“鑽進去,出不來?還是……我拍桌子太用力,把你吓着了?”

晴容擡頭對上他溫和眼神,幾乎哭出聲。

——殿下……能不能別這麽溫柔?明明是我!是我搞砸了啊!

“乖,別怕,我給你剝松子。”

夏暄挽袖探臂,覺察吃食已被人拿走,索性返回屏風後,将未吃完的全數拿來,一顆顆剝來喂“它”。

晴容無地自容,小心翼翼張嘴,只覺他所喂的每一顆,皆滲着絲絲苦澀。

她得将功補過,至少……努力做點事,讓他舒坦些,而不是在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安享寵溺。

于是,她慢悠悠地從匣子裏爬出,吧噠吧噠來到他跟前,一側身,直挺挺躺下,肚皮朝天而卧。

晴容:殿下,都是我的錯!我要贖罪!躺平……任你玩!

夏暄先是大驚,核實鹦鹉并無不适,眉間陰雲漸散。

如有一聲渺茫輕嘆,他長指輕觸那圓鼓鼓的小肚肚,唇角弧度因指腹所及的柔軟而緩緩舒展。

“我大概是被上蒼眷顧的人,從小到大,每逢遇到傷感或危機,總有毛團子為我排遣。”

晴容按捺羞怯,厚顏用腦門蹭他,哼哼唧唧了須臾,張嘴念道:“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

她出口的依然是《大學》裏的句子,原話意指修德需先端正心意,如若心中憤憤不平,或恐懼不安,皆得不到端正。

但在此時此刻道出,莫名有了安撫警醒之用。

夏暄全當鹦鹉誤打誤撞,複笑道:“記性不錯,你還會點什麽?”

晴容生怕再背下去,會惹他懷疑,遂翻身躍起,張口叼住一竹管筆,撲騰着往墨池裏蘸了點墨。

“還會寫字畫畫?”

夏暄面露喜色,迅速為她鋪好白紙。

晴容或展翅跳躍,或原地旋轉,使盡渾身解數,擡筆落墨,勉為其難畫下一朵簡陋無比,甚至有點醜的“花”。

轉頭卻見,太子俊朗笑容于瞬間綻放世上最明媚的花兒,教她心頭怦動,戰栗不已。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我被鴿子鴿了!

晴容:那我只好暫且當個有點感情的複讀機,安慰你一下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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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的背的都是《大學》裏的句子。

鹦鹉參考了白身玄鳳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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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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